郭刚一边将皮制搭带扣到马匹上,一边问那名侍卫:
“最近监视有什么进展吗?”
“没有。从开始监视到现在,陈主记没有什么可疑的行动。”
“他没有和什么可疑的人接触过?”
“没有,平时与他来往的都是太守府的同僚。”侍卫说到这里,迟疑了一下,说:“以小人的感觉,陈主记是蜀国间谍的可能性很低。”
“这说明他也许是个老手。”郭刚一手扶住马鞍,丝毫不为所动,“监视不能放松,等到我从颖川回来再做定论。”
侍卫不再争辩,两个人各退两步,抱拳齐声道:“恭送郭大人。”郭刚翻身上马,又叮嘱了几句,一扬鞭子,骏马飞也似的绝尘而去。
郭刚对陈恭的怀疑始于建兴八年。那一年魏军在军事上的屡屡失利让郭刚怀疑蜀军是否掌握着什么王牌;当他的叔父郭淮在阳溪被伏击而导致大败以后,郭刚确信在上邽内部一定存在着一条向蜀国输送情报的管道,这条管道的运作人很可能就是前年在搜捕“白帝”行动中逃脱的那名蜀国“夜枭”。
于是郭刚在郭淮的支持下,进行了一次针对上邽的秘密排查。这一次排查的范围涵盖了整个军方与文官系统,每一道公文的传阅记录、每一个可能泄密的环节、每一个可能接触到资料的人员都被一丝不苟地检验了数遍。这项行动持续了两个月,郭刚锁定了五名有可能是“夜枭”的官员,然后将范围缩小到三名,其中陈恭的名字在名单最顶端。
郭刚发现,几乎所有涉及到重大泄漏的情报都与陈恭之间有着直接或者间接的联系,这种联系很模糊,孤立来看更像是一种巧合;但这种巧合反复出现,就不能不让人怀疑这其中是否有着某种内在联系了。
在没有确证的情况下,郭刚不能贸然对陈恭采取行动——两年以来的磨练让这名年轻人变得比以前审慎得多。于是他一边派人对陈恭进行隐蔽性的监视,一边不动声色地把他隔离;不是以一种明显的方式,而是通过数次微妙的人事调整逐渐剥夺他接触机密文件的可能性。现阶段他可不想让这只夜枭觉察到鸟笼已经编织好了。
郭刚发誓一定要把这只夜枭抓到,这是他的职责所在,也是为了替他所尊敬的叔父挽回名誉。
现在郭刚还需要确认一件事:陈恭的身份背景。这就是他决定亲自前往陈恭籍贯所在地颖川进行调查的目的。
颖川郡位于中原腹地,拥有将近三万户人口,相当富庶,是曹魏重要的粮食产地,其赋税也是支撑庞大军事开销的支柱之一。再加上魏国早期的智囊团成员比如荀彧、荀攸、戏志才、郭嘉等,均是颖川出身,这让颖川郡与其他郡县相比有了卓然不同的地位。
根据陈恭的履历,他出生于汉建安六年,出生地点是颖川郡的许县。建安二十五年,十九岁的他随父陈纪前往汉中。结果半路遭遇了山贼,队伍中的同伴全部遇难,唯有年纪最小的他活了下来。后来他一直留在了陇西,因为读过书,被天水太守府任命为书吏,从此一步一步升到现在主记的位置。
郭刚在一月二十日抵达了颖川的治所许昌。陈恭是来自于颖川许昌的陈氏一族。陈姓在许昌是大姓,现任司空的陈群籍贯就是颖川许昌,与陈恭算是大同宗。不过陈恭的档案上并没有写明自己是属于哪一支——这是可以理解的,中原地区经历了相当长时间的战乱,汉时期的户籍已经所剩无几。
他风尘仆仆地在太守府前下马,向门卫通报了自己的身份。过不多时,一位官员迎了出来,这个人尖嘴猴腮,两撇短髭在鼻子下面呈八字,一颗不讨人喜欢的黑痣挂在右眼下方。
“郭大人是么?”
在得到郭刚肯定的答复以后,那个人热情地拱了拱手,自我介绍道:“我是颖川太守府的门下循行韩升,字伯先,常太守派我来接待您。
郭刚只是简单地点了点头,表情僵硬。这一半原因是他本身的个性使然,一半原因则是因为长途跋涉的关系。
韩升见他一脸疲态,关切地问他要不要先去驿舍休息一下。郭刚摆摆手,表示先要去见太守。于是韩升吩咐两名仆役牵走郭刚的坐骑,然后带着他进入太守府。
相比起陇西寒酸的太守府,颖川太守府可以算得上相当奢华了。其主体建筑底部光台基就有将近一丈高,用大石砌成,上面还有凸起纹饰。台基上的走廊边缘都安有汉白玉栏杆。正厅开间有六个之多,屋顶是双坡结构,有一条正脊和四条垂脊,看上去相当恢宏。
两个人在正厅里等候了片刻,一名侍卫跑过来通报说常太守驾到。然后就看到一个五十多岁、体态臃肿的官员步入正厅,他就是颖川太守常俨
常俨进厅以后,双手垂在肚子上,抬起眼皮先打量了郭刚一番,见他一身尘土,表情就变得不太好看。
“你是从陇西来的?”
常俨的语气里充满了轻蔑,对于颖川这样中原大郡来说,陇西是一个偏僻落后而且缺乏教化的乡下地方。
“是,这里是协理文书,请您过目。”郭刚装作没有觉察到这种态度,起身立正,然后双手把文书交给了常俨。
常俨接过文书打开一看,先注意到了这份文书的签发人是雍州刺史郭淮,连忙问道:“郭刺史是你……”
“是叔父。”
听到郭刚这么说,常俨的表情变的稍微和蔼一点。他拿起文书仔细看了一遍,“唔”了几声,然后用肥厚的手指擦了擦印鉴,好像怕这文书是伪造的。过了一会儿,他才慢条斯理地对郭淮说:“事情我大概了解了,我会派人协助你的工作。”
“谢谢大人。”
“不过……有件事你最好注意,陈姓是本郡的大族,陈群大人也是本郡出身。你可不要有什么得罪他们的地方,不然就会闹出大乱子了。”
“我会注意的。”
“伯先呐,那么这件事就交给你去协助吧。”
韩升赶紧点头称是。郭刚心里清楚,“门下循行”是太守府的一个虚衔,没有实际职务,实际上只是纳入官僚正式编制里的食客罢了。常俨派了一个门下循行协助工作,明摆着没把他放在眼里。“也好,只要不给我找麻烦就够了。”郭刚心想。
常俨说完以后就离开了正厅,韩升则带着郭刚回到了专设的驿舍。郭刚在驿舍里稍微洗了洗脸,将行囊里必要的东西拿出来整理好,然后小憩了一会。一直到中午他才醒过来,觉得旅途的疲劳全消失了,现在他已经进入工作状态。
韩升恰好也在这时候来到他的房间,这位食客笑眯眯地对郭刚说已经为他备下了酒菜与歌姬。
“下午若是大人有兴趣,我们可去许昌城内转转,今天有个集市颇为热闹,你在陇西可是看不到这样繁华的。”
“不必了。”郭刚冷淡地谢绝了这一邀请,他对这些东西丝毫没有兴趣,“我们开始调查吧。”韩升不太高兴地扯了扯自己的短髭,只得表示同意。
韩升带领郭刚来到太守府隔壁的户部,这里存放着颖川两万余户的户籍资料,分成民籍、军籍和士籍三种。
“那么,您想从哪里开始查起呢?”
“从士籍开始吧。”郭刚回答,士籍记载的是名门大族的资料。陈恭有很大可能是属于士族其中的一支。
韩升吩咐书吏从书架上取来以朱色套封的户籍档案,这是士族的标记。郭刚翻开索引,很快找到了“许昌陈姓”的条目。首先开列的就是当朝司空陈群一支,接下来开列了旁支共计七家,各家代系都很详尽。
但是里面并没有陈恭这个名字,也没有他父亲陈纪的名字。
郭刚忽然注意到,陈群的父亲叫做陈纪,与陈恭的父亲名字一样。如果这两个人是一族的话,重名这种事是不可想象的,其中一个必然要避讳。换句话说,陈恭的家族应该不大可能会是士族。
接着郭刚又叫人捧来民籍和军籍的簿子,从头查到尾。这是一项艰苦乏味的工作,郭刚、韩升与三名官吏花了差不多整个下午,一共查到了三个叫陈恭的人。但其中一个今年才六岁,另外一个已经于去年去世,第三个就在本郡任公职,这三个都与陇西的那个陈恭无关。而名字叫陈纪的人则只有一个,那就是陈群的父亲。
“这份户籍是哪一年做的?”郭刚问。旁边一位老书吏回答是黄初二年造的册。
“造册的底本呢?”
“没有底本,汉时户籍已经全部散逸;黄初二年的造册是以文帝陛下登基那年的户口统计为基础的。”
郭刚飞快地心算了一下。陈恭今年三十一岁,据他在档案中的履历记载,他离开许昌前往凉州是在建安二十五年,当时他十九岁。也就是说,黄初元年颖川郡重新进行人口普查,编造名册的时候,二十岁的陈恭已经开始在陇西生活了。那么颖川的户籍没有他的名字也不足为怪。
“那么有可能查到他在颖川的族人亲戚么?”郭刚皱起眉头问道。老书吏面露难色:“户籍名册上只记录本家属户,如果想查找族人之间的联系,那还得去各家去查家谱。如果不知道具体人家的话……”
许昌一共有六千户人,其中陈姓户籍一共有七百户,虽然其中九成源流都来自于齐田轸,但演至今日已经分化成二十几个分支。如果将这些族谱拿来一一查验,那工作量将会大到不可想象。
“天下平靖才不过十几年,户籍流离也是在所难免,郭大人也不必这么失望嘛。”
韩升一脸轻松地劝道,郭刚扳扳自己的指关节,沉吟了一下,简单而又不容置疑地说道:“那我们就一家一家查下来好了。”韩升以为这是一个玩笑,于是哈哈大笑起来,一直到他看到那个人的表情,才知道他是认真的。
从一月二十一日开始,郭刚与韩升开始了调查许昌陈氏族谱的漫长历程。他们携带着太守府的公文前往每一个负责保存本家族谱的人家,要求家长开放族谱,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