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龙没再说话,仅仅露出一个荀诩熟悉的笑容。这多少让荀诩有些感伤。于是他把身子转过去,以免被其他人看到自己面部表情的微妙震颤。
这支小分队随即在荀诩的催促下踏上了来时之路,队伍离开时比抵达时多了两个人。这两个人都用藤皮绳捆缚住四肢,分别被一名骑手押在坐骑上动弹不得;在他们四面还各有四名护卫骑兵,封锁了全部可能的逃跑路线。一路上荀诩远远地观察着那两名俘虏,两个人都保持着平静,只不过其中一个是丧失一切后的极度颓丧,而另外一个则是无可捉摸的神秘安详。
这支队伍沿着原来的路走了大约一个半时辰,来到了一片茂密的巴山松林边缘。这里有一处溪水汇聚成的深塘,正好可以作为人马补充水源的落脚点。
钟泽命令先把两名俘虏绑在树上,派了专人看守,然后喝令解散。疲惫的士兵们一听到命令,发出一阵小小的欢呼;他们高兴地解下前襟,跪在池塘边用双手捧水痛饮,马匹也俯下身子去大口大口地舔食,一时间林中热闹非凡。
荀诩用羊皮囊装满清水,走到李平面前,把囊口对准了他的嘴:“李都护,请喝一口水吧。”李平看了他一眼,一言不发,张开嘴“咕咚咕咚”痛饮一番。他喝的太快了,以至于一条水线顺着下巴流到了胸前,把华美的锦衣濡湿。
“很抱歉这里没办法煮茶,委屈都护的口味了。”
听到荀诩这么说,李平呵呵一声苦笑,伸出舌头舔了舔嘴边残留的水迹。这位中都护自从被捕以来,还没有说过话。荀诩收起皮囊,从李平身旁离开,来到了烛龙跟前。
“要喝吗?”
“作为恳谈前的润喉是必要的,谢谢了。”烛龙居然还有心情打趣,并喝了一大口水。
“恳谈么?我更喜欢称之为‘一个叛徒最后徒劳的辩解’。”
荀诩丢下这句话,转身叫来几名士兵解下烛龙,把他带到树林深处的某一棵松树旁,将其重新捆好。这里距离池塘约有二三十步,中间隔着一块屏风般的青条大石与几簇绿竹林,十分荫凉幽静,偶尔还会有散发着松树清香的山风吹过。荀诩见烛龙已经绑定,挥手让士兵们分散到附近巡逻——无论谈话内容是什么,他都不希望旁听的人太多,这是情报人员的天性。
士兵们顺从地离开了,很快现在这里只剩下荀诩和烛龙两个人。荀诩搬起一块平整的石头放在烛龙对面,掀起衣袍坐下,直直盯视住烛龙的眼睛。
“为你自己辩护吧,然后我来裁决。”
烛龙的表情一下子变得坦然,他毫不避开荀诩的目光,从容说道:“孝和,如果抛开细节不谈的话,结论其实很简单,我从未真正背叛过大汉。”
“哦……”荀诩笑了笑,“这就是你要向我说的话?你知道的,我们靖安司只关心细节,这很重要。”
烛龙点了点头:“这确实很难让人相信,厘清事实总是得花上点时间。”
“我不知道你的自信是从哪里来的,恕我看不出任何对你有利的东西。”荀诩不动声色地说。
“有时候事情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样。”
“这就要看你如何解释了。”荀诩不容烛龙出声,立刻接着说道,“建兴七年的弩机图纸失窃事件,你是否在其中扮演了重要角色?”
“这我不否认。”
“二月二十六日,糜冲第一次与你会面,你向他提供了南郑的防务构成与图纸存放位置,并交换了初步的行动计划;而在三月一日,你利用自己的关系秘密制造了两套开锁用器具,并派于程运送其中一套给糜冲——于程失败之后,你在三月二日又亲自冒险把另外一套备用的交到糜冲手里,授意他去军器诸坊总务偷窃;三月五日,你设法迟滞了我们对辽阳县的搜捕,并和糜冲确定了调虎离山的计策;三月六日,在黄预等人和我们前往褒秦道的时候,你故意调开军技司的卫兵,让糜冲得手;同一天晚上,你又亲手杀死糜冲,并把图纸按照预定渠道送去魏国……”
荀诩一口气说了下去,这些细节一半是来自于黄预和其他五斗米教徒的供词,另外一半则是他自己的推断。三年来他一直时时思考着那一次的失败,所以对这些数据与细节可以说是烂熟于胸。
“对于以上指控,你是否承认呢?”荀诩逼问。
出乎他的意料,烛龙立刻毫不犹豫——在荀诩看来甚至有些得意——地回答:“不错,你的推测虽不够严谨,但与事实基本一致。”
“既然你承认,那么好吧,那么请问哪一件事能够证明你的忠诚?哪一件事又给我国带来过利益?”
“我可以反问一下么?我国在这次事件中究竟损失了什么?而曹魏又得到了什么呢?”
“我国损失了贵重的技术兵器资料,这会让汉军在陇西流出更多的鲜血!”
烛龙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这叫荀诩很恼火:“孝和,我刚才已经说过了,事情往往不是我们在表面看到的那样。仔细分析这件事的结果我们就会发现,大汉表面上似乎失败,但却是最大的赢家。”
“荒谬!”
“首先,我国成功地铲除了五斗米教在汉中最后的残余势力,这既减少了社会不安定因素,也削弱了魏国间谍的生存土壤;其次,魏国最优秀的谍报人才之一死在了南郑,这对魏国情报工作是一个很大的损失。”
荀诩忍不住插嘴大声说道:“你这是本末倒置,不错,这两点确实是曹魏的损失,但他们却籍此获得了梦寐以求的弩机技术。”
“这正是我正要说的第三点了。孝和你应该也知道的,魏国军械制造负责人马钧曾经表示,这两项产品的技术含量很低,甚至连他都可以将其效率提高五倍到十倍。这让期待很高的军方十分失望,成为导致天水弩机作坊计划流产的直接原因。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这件事荀诩曾经听杜弼说起过,当时他只是觉得曹魏的人不识货,没加多想,现在仔细回味起来确实蹊跷。面对烛龙的问题,荀诩迟疑起来。
烛龙并没有期望荀诩回答,他自己继续说道:“原因就只有一个,魏国从来没有获得‘元戎’与‘蜀都’两项技术。”
“这怎么可能?!”
“如果图纸是假的,那么就是可能的。”
“你是说图纸被调过包?”
“不错,糜冲送回魏国的实际上是两款三年前的过时型号。”
荀诩一直紧绷着的眉毛松弛了下来,他又恢复了谈话开始时那种略带嘲讽与冰冷的表情:“你的辩解确实很有说服力,可惜你却暴露出了一个极为致命的矛盾。”
“愿闻其详。”烛龙回答,同时扭动一下身体,让紧缚的藤绳松弛一些。
“你说图纸被调过包,那么请问是在什么时候?糜冲在军技司偷到图纸以后,直接送去了前往陇西的粮草车队,然后才去见你,这期间你根本没有余裕把图纸调换过来。当然,你可以说你一早就在军技司调好了包,但我善意地告诉你,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为什么不可能?既然我都有本事把军技司的卫兵调开。”
“当然不可能,弩机图纸的保管与守卫是独立的两套系统;调阅图纸要通过繁琐的手续,我查过调阅记录,并没有你的名字。”
“你的眼光果然相当敏锐。”面对这打击,烛龙丝毫没有显出慌张,从容不迫地说道:“事实上,我确实没有能力在军技司给图纸调包,甚至我连卫兵都没权力支开。”
“这么说你承认你的失败喽?”
“你的分析非常精准,但我不能不代表别人不能。”
听到这番话,荀诩不由得瞪大了眼睛,从石板上腾地站了起来,烛龙在南郑内部还有同伙?烛龙沉着地看了看附近的动静,徐徐说道:
“事实上,配合糜冲行动去支开守卫并将图纸调包,这些事只有一个人能做到。”
“他是谁?”
“诸葛丞相。”
荀诩这一生经历过很多次突如其来的惊讶,但从来没有一次冲击有这么大。他仿佛被决堤的洪水扑倒,两条腿几乎支撑不住,甚至连呼吸都倍感艰辛。烛龙略带怜悯地看着荀诩,没有作声,给这位从事一些缓冲时间来接受这个事实。
“这太荒谬了!”荀诩结巴地嗫嚅着,但犹豫不决的腔调掩盖不住内心惶恐。
“如果你确实看过图纸的调阅记录,就该记得最后接触过图纸的人正是诸葛丞相。”
“即是说,糜冲在南郑得到的协助其实是丞相授意的?”
“不错,这样魏国才会深信不疑,一步一步按照我们的规划来走。”说到这里,烛龙的表情开始变的严肃,声音放低:“接下来我要说的话未经授权,但我认为孝和你现在有权知道。”
荀诩抬起头,看得出他仍旧未从震惊中恢复。
“事实上,这是一个从建兴四年就开始的计划。诸葛丞相在那个时候就预见到,南郑迟早有一天会成为魏国间谍的目标,为了应对这种情况,他除了强化你们靖安司以外,还准备了另外一套计划。”
“那就是你?”
“不错。丞相的观点是:与其坐等敌人发展内线,不如主动为他们安排一个。这样一来,一旦内线成功取得魏国情报部门的信任,那么我们既可以利用他来防范敌间谍的渗入,又可以通过他来向魏国传送假情报,具有双向的价值。”
稍微停了一下,烛龙继续说道:“这个计划没有名字,事实上除了丞相与我以外没有人知道它的存在,这是计划的性质所决定的。从建兴四年开始,我在丞相的安排之下开始异常谨慎地与魏国接触——我不仅要留意敌人,更要防范自己人——到了建兴五年,我终于成功地与一名叫郭刚的魏国军官联系上。郭刚少年得志野心勃勃,亟需建立一些功绩来证明自己的能力,我无疑是他手中重要的砝码,而我也利用他的这种心态逐步建立起与魏国的联络通道。我给他送了许多情报,有真有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