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的。”阿咪叹口气,看看腕表:“我要去上班了。”
我们站起来,又是她付的帐。
阿咪转过头对我说:“你大概不知道职业妇女是怎么一回事,要不要来看看?”
我跟着她到写字楼去参观。
一进去觉得布置美极了,很多人伏案工作,整齐美观,令我叹为观止,我跟着阿咪走到一张写字台前。
阿咪说:“这便是我的地盘。”
我有点诧异:“怎么?你难道不是坐在一间房间里?”
“当然不是,”她笑,“你弄错了,我不是大人物。”
有一个外国人推门出来,看我一眼,随即与一个女秘书模样的女孩子争论起来,那女孩子据理力辩,但是洋人坚持己见,终於她屈服了。
气氛弄得很尴尬,但是众人彷佛听若不闻,忙着打字速记,拉抽屉取档案,走来走去,做得不亦乐乎。
我很替那个女孩子尴尬,这种事一个月发生一次也已经太多,阿咪却镇静的叫我坐下,给我一叠杂志,叫我慢慢看。
“你多观察我们这些可怜的职业女性。”她微笑说。
然后她开始工作。
有时候这些女孩子经过,她们会给我投来奇异的一眼,我如坐针毡。她们的打扮时髦:爆炸装、靴子、长裙,我呢,不大不小的裤管,平底鞋已经旧了,脸上没有化妆,我比不上她们。到底出来做事的人是不一样的。
我沉默地翻着书,我还能做什么呢?
阿咪打电话,交待工作,清理昨日的事,联络。
我低声问:“阿咪,我不想在这里妨碍你的工作,我先走一眯。”我非常的自卑。
“如果你不介意,我们这里倒没有关系。”阿咪抬起头来笑一笑。“等我一起下班吧。”
她把铅笔夹在耳朵边,双手打起一封信来。
我问:“你在这里做什么职位?”
“主任呀。”她笑笑,“你知道,这里几乎每个人都是主任。”
我又坐下来。办公室其实很吵,但是阿咪做得很轻松的样子,男同事与他谈公事的时候,她职业性地笑,忽然之间我觉得心酸。阿咪说得对,事情不是想像中的那样,叫我付出这么多劳力来做一份工作,又还得笑得如春花初绽,我不行。
但反过来呢?叫阿咪服侍一个很平庸的男人穿衣吃饭,她还不是同样的不耐烦?
我很心悸,觉得无论怎样做人,到头来还是吃苦。阿咪之所以并不令人认为她辛苦,在她本身的坚强,我太软弱,略一点不如意便直淌眼泪,叫健看面色。
试问阿咪哭给谁看?她总共才一个人,所以她非得坚持着自己生活下去。
办公室恐怕是千篇一律的,谁知道健是否天天捱老板骂?我们都这么可怜,多想是无益的,不如回家去准备晚饭,我再也坐不下去了。
我说:“阿咪,我先回去。”
阿咪抬起头来,“好的,你先走吧。”
我站起来,她放下笔,“我送你出去。”
“不用不用。”我连忙阻止,“我认得路。”
“真的,那么抱歉,我还有工作得赶一赶。”她说:“不送。”
我自己走了。
到了街上,觉得很寂寞,来不及等公路车,叫了部街车回家。
赶到家中,使劲的按铃,钟点女工来开门,小琪笑着扑到我怀中,我紧紧的抱住她。
只有做妈妈的人不需要任何学历,真的,不必填申请表,不必面试口试,不必文凭。
做人老婆不必准时上班下班,真是长期饭票。
办公室中冷冰冰的气氛,洋人老板的翻脸无情,天天打扮得花姿招展地上班,风吹雨打地挤公路车,我行吗?
佣人去买菜,我抱着小琪,女主内,男主外,原来是天经地义的,从几时开始,女人也得带着脆弱的情感去面对世界的呢?看阿咪工作,简直像打仗似的。
我等到佣人回来,便动手煮饭。看,将来至少小琪是感激我的,伟大的母亲历久有人歌颂,但伟大的女秘书有谁知道?
忽然之间我的气平了。
电话响,是阿眯打来的。
“到家了?”她问:“我打来看看。”
“你下班啦?”我问:“做得那么辛苦,还不休息?”
“没有,加班,九点才能回到家中,你瞧这种工作,真是没完没了,我好累。”
“早点睡。”我还能说什么?“回家马上洗个热水澡。”
“不是那种累。”亚咪说:“而是精神上的疲倦,做得糊里糊涂。”
“阿咪——”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她。
“过年了,公司也许要裁员,我心情不大好。”
不知道为的是谁与什么。我忽然说:“阿咪,明天到我家来吃晚饭好不好?我准备菜,你喜欢吃什么?”
“随便。”她笑,“美琪,我还以为你永远不会邀请我呢,明天我下班便来。”她放下电话。我的心踏了实,我没有选择错误,做主妇有利有弊,有得到的有失去的。至於阿咪,她有她快乐自由的时候,像发了薪水,像与三两友好喝啤酒说笑话,像有假期的时候,她也有得到有失去的。
我们生活在不同的环境里,我们的习气、姿态都不一样,我们还都是女人,在她情绪低落的时我也应该拉她一把。健回来了,他疲倦地往沙发上倒,我连忙倒一杯茶给他。他意外地看我一眼,握住我的手。
在这个清贫的世界中,我还算是幸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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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天言情小说书库||人间书馆||亦舒《蓝鸟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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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庭教师
妈妈说:「看你,闲得慌!毕业等于失业,你想躭到什么时候?天天在家坐。」
当然她是有点说笑的语气,但我已经有点受不了,第二天便去找表姐。
我说:「想找一份工作,轻松的,一天两三小时,薪水不拘,免得给妈妈噜苏。」
「你的英文好不好?替人补习英文吧。」她说。
「如果在台湾,或者是可以的,现在是香港哩,谁的英文不比我的好?」
表姐翻了翻笔记本子,她说:「你的国语呢?你的国语倒是不错的,带些上海音,教小孩子还可以。」
「我不想做人之患。」我抗议。
「你算了吧,哪来那么多噜苏,有得你做已经蛮好了,去不去?」表姐喝问。
「去,去!」
「教两个小孩子国文,希望用旧一点的课材,最好是「上大人,孔乙己」之类的,用国语教。」
「这家人干吗?疯了?应该替孩子补法文,我的法文也不错,不如改教法文好了。这年头还有人记得中文?学中文有个鬼用。」
「人各有志,你别那么烦好不好?」
「好好!地址呢?」
「巴丙顿道三号。」表姐说:「每日下午三点到五点,供一顿点心。」
好的职业太不容易找。到书店去寻课木,买了一些描红簿、柳氏的帖子、墨盒毛笔。最恨塑料墨盒,买了铜的,没见官先是三大板,大花费。
第二天我出发。。
佣人引我进大厅,屋子布置得很西化。两个孩子一男一女,在家叫大宝小宝,分别十岁与七岁,长得很漂亮,而且十分有教养。
女佣说:「先生吩咐小姐今天开始,他没有空,不能招呼小姐,对不起。」
我点点头。嘱咐孩子们坐下,叫他们开始。
那两个小孩子完全不会中文。我吓一跳,我问:「但是你们会讲国语,谁教的?」
「爸爸,」大宝说。
「好的,好的,现在从一二三开始学。」我耐心地说。
他们是很可爱的两兄妹,哈哈的笑,像一对小动物,兄妹一般有着天然的卷发,看着令我很心软。
每天我都准时去教他们,他们也准时坐在书房中等我,笔墨纸砚摊在我面前。我从没见男主人,他们的父亲。这不稀奇,男人要工作,却也没见过他们的母亲。
一个月之后,我拿到了丰厚的薪水,我的学生也懂得以毛笔写出「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我问:「谁写的?」他们会争着答:「李白!」每人可以得到一块鸟结糖。
很快我们之间产生了浓厚的感情,我做过许多额外的工作,他们很听我的话。
有一日大宝推小宝,小宝推大宝。
「去,你与蜜丝说。」
「不,你说。」笑, 「我不说。」
我问:「什么事?」
大宝终于讪讪地问:「你懂算术吗?蜜丝。」
「懂的。」我是真的懂,不盖人。
小宝把算术簿子取出,于是从此之后,我兼任了算术老师,我并不介意。
我想问:「你们的爸妈呢?」但我如果多事,会给小孩子不良影响,事不关己就不必多问。
我没有轻举妄动,我的教育使我尊重别人的生活。
不过除了那个佣人,我始终没有见过男女主人。
孩子们很少想到爸爸妈妈。
直到有一天,我们在书房中练大字,学着「织织复织织,木兰当户织」,因为一声「哗啦」摔破玻璃的声音,我才认识了我的老板。
当时一阵破碎声,我抬起头 「什么事?」我问。
孩子们仿佛没听见,继续写字,定力惊人,使我惭愧。
然后我听到一连串的粗口,一个医生模样的人悻悻地自睡房走出来,他说:「你要起床,尽管起来好了,明天倒下去,你另请好的大夫,我不会再来!」
他带着护士走了。
大宝问我:「蜜丝,我去拿杯冰水喝。」
「好的,你去。」我说。
小宝见哥哥不在,偷偷跟我说:「那是爸爸,爸爸恨医生。」
「呵。」我说。
不久我看到一个年轻的男人,苍白着脸,恨恨的自房中走出来,大力关上门走了。他是我老板,孩子们的爹。他实在很年轻,真不像有那么大的孩子。
对于他的印象,我可以说,我没有见过脾气那么坏的男人。
即使把门摔下来,又有什么益处呢,病了总得休息。
我没有管闲事。
我以为他的病已经好了。
可是有一日我发觉他穿著睡袍在花园中呆坐。我受了孩子们的影响,视若无睹,照样在说「封神榜」的故事。
小宝说:「蜜丝,我想写封信给妈妈,可以吗?」
写信给妈妈?
我抬头,男主人已经进去了。
「我教过你们写信,你可以先写一封,然后我看有没有错字。」我说。
大宝说:「妈妈才没有空看她的信,妈妈在巴黎渡蜜月。」
我吃一惊,我真不知道这些。
小宝涨红了脸,「谁说的?妈妈爱我!当然她会看我的信。」她生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