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看表。就快黄昏了。暑气退后可以到他们那个私家小海滩去走走。我对绿衣女郎没有兴趣,故此避到书房里,拿着我那杯茶。
书房有人比我先在。
这个人坐在地下看电视,用遥控机按着换电视台,终于选了一个歌唱节目,她半斜地靠着张真皮沙发,我看不到她的脸,我知道她没发觉我,可喜书房奇大,我离她远远的在一张沙发上静静的坐下了。
要是早那么五六十年,我准以为她是男人。
她穿著一套雪白的真丝唐装男人短布衫裤,据说目前流行这样「中国热」,暗织玫瑰花纹,梳着一条大油辫子,垂在背后,差不多到股际。
我看到这样的打扮,真是呆住了。表姐这边,人材济济啊,刚才一个鹦哥绿已经抢尽镜头,现在又出来一个女扮男装的。
她伸出手来拿茶杯,手却不是雪白的,晒得浅棕色,也没有搽指甲油。茶杯……我明白了。她是那个三小姐。只有她才喝茶,只有她不搓麻将。
原来三小姐是这样的。
她伸出了一只脚,我又叫声好,她足下穿一双白缎绣深紫色蝙蝠鞋,白色真丝袜。她应该转过头来,我想见见她的脸,看她长得如何,她不会丑,这身打扮就叫她丑不了。
我轻轻咳嗽一声。
她马上发觉了,转过头来。
我看着她,心中有一种震荡的感觉,一种倾心的爱慕。
她脸上没有化妆,晒得黑黑的,抹了一层油,眼角微微飞向鬓边,嘴角有点嘲弄似的往上翘,头发什么花样也没有,就是梳在脑后打一条辫子。
我看着她,她也看看我。
她胸前有一条金链子,一看就知道是只挂表,好小子,真打扮整齐了。
她缓缓站了起来,咳了一声,喝了一口茶。我也喝一口茶。她拿出一把男装扇子,打开了,搧了两搧。扇子是双面泥金的,一面是松鹤,一边是牡丹,拿着钱没地方买的好东西。
我只好称呼她一句:「三小姐。」
她有点惊异,可仍是大刺刺的问:「你是谁?」
我有点气,你是小姐,我不见得是小厮呀,我是欣赏她这一份诡异,要不然,我就去跟那个绿色小姐搭讪了,人家的眼睛鼻子未必比她长得差。
就在这个时候,表姐进来了,「嗳哟!在这里!外头摆饭了,去吃吧。」
三小姐微微点点头,就走出了书房。表姐把电视机「拍」的关掉了。
「这个怪人。」表姐笑,「打扮得不三不四的,他们家以前有个表姑是做戏的,叫什么倪红艳,那时候做戏不光彩,是下三滥人马,她说她不怕,这三小姐平常就照她那太姑婆的打扮,非驴非马。你不晓得你表哥,家里真宝,太公是拆字的,怪不怪?」
我说:「她很漂亮。」
「神经!外头比她漂亮的女孩子多少!三小姐学过弹词,你知道吗?说不出的奇,英国拿了学位回来,什么也不做,去唱弹词,也没唱好,学晚了,可是颇能哼哼,高兴起来,给你哼个『庵堂认母』,真受不了!」
我笑,「这么好玩?」
「她呀,好玩的事多呢,传遍了亲戚间。」
「为什么我不知道?」我问。
「你是男人,不能给你知道。」表姐说:「吃饭去,来!」
「我不饿,我在这里坐着。」我说。
「给你拿点心来。」表姐出去了。
真是啊,表姐手下,什么样的人都有啊,我在想那三小姐那炯炯的目光,可是就在这时候,那个穿鹦哥缘的小姐进来了。
「有人!」她假装吃惊,可是又笑笑的坐下了。
我发觉她剪了一个最时兴的娃娃头,人也就像洋娃娃。
「你是俊表哥吧?」她客气的问。
我点点头,咱们这里,全是表哥表妹表姐一大堆。
「没出海去玩?」她问。
我摇摇头,问她:「刚才输还是赢?」
「没算清楚。」她笑,非常的娇俏。
「现在再玩?」有一个声音搭了上来,微微低沉的喉咙。
原来是三小姐,我笑说:「好呀,玩什么?」
「摸扑克牌,谁大谁赢,一张一百块,不准赖。」她说。
穿绿的小姐显然不喜欢她,勉强笑道:「三表妹就活活像个赌徒。」
三小姐冷笑,「我是赌徒,那外头坐着的是什么?文人雅士呀?你玩不玩?」
对方气了,「玩!」
三小姐打开了一副扑克牌,洗了一洗,手法熟练,那一位马上抽了一张,一看就摊开,是黑桃老K。她得意的笑。我抽一张,是J,输了,三小姐顺手一拈,却是红心爱司,另一位小姐脸色便不好看。
第二次又是这样,三小姐的爱司扣紧了她的老K,三次过后,她站起来说:「不玩了!」
三小姐抬头,「拿钱来!」
「这就去拿给你!」她蹬蹬蹬的走了。
三小姐忽然笑起来,脸上一副顽皮的颜色,像个小男孩似的。我呆呆的看着她,她从容的洗着牌。
她说:「我出了老千,她还不知道呢,哪儿有这么巧的事,我知道她会来勾引你,所以马上跟了进来,气她,谁叫她在我背后尽说我闲话!」
我见她这么天真活泼,又高兴了几分。我说:「她怎么勾引我了?她没说你坏话呀。」
「你懂什么!」她扬扬眉毛,「她笑我们家有人是做戏的,我就偏作戏子打扮,好气她,做戏又怎么样?她老子还私运军火呢。」她吐吐舌头。
「别这个样子,大家是亲戚,是表姊妹。」我笑。
「这种亲戚,算八百年也算不出来,要进计算机的。」她说。
「你气了她,有什么好处呢?」我问。
「我痛快呀。」她说。
「小孩子脾气。」我说。
「你帮她,是看上她了?我顶多道歉好了,是真的,咱们这些表姊妹当中,她长得最美,所以我最最受不了她。」她坦白得像个孩子。「喂,你还赌不赌?」
「你出老千,谁敢跟你赌?」我反问。
她把扇子拿出来摇了摇。
我说:「扇子倒是好货。」
「我外婆的遗物,是我大舅舅五十块银洋钱义买回来的,现在到了我手里。」她补一句:「现在流行复古。」
我笑。时髦是真时髦。
她问我:「要不要兜风?你开什么车子?」
「烂车。」我笑说。
「烂车最好。」她说:「我上去换个衣服,下来我们兜风去。」她马上走了。
她才走,她的冤家对头就来,手上拿着三百块。她跟我诉苦:「俊表哥,你见过这样的人没
有?」
我微笑,老老实实的说:「没见过。」
她以为我同情她,马上说:「现在大家都怕她」
「怕谁?」老三飞快的下来,笑着接上去问。
我看她换了牛仔裤T恤,又是一个样子,非常俏皮的看住她的表姐,存心要把人气死的样子。
她表姐说:「你穿成这样,一会儿怎么跳舞?」
「谁跳舞了?」她笑说:「我跟俊表哥开车兜风,是不是?俊表哥?」
我尴尬的笑,真滑稽,做了近三十年的王老五,今天忽然成了香饽饽了。我只点点头。老三把我一阵风似的拉出书房,在边门溜走了。
暑气已经退了,海风很凉。
她忽然沉默了下来。
我看着她的牛仔裤,T恤。T恤是奶白的,裤子是缚腿的,她把手插在裤袋里。
过了一会儿她说:「我知道,你一定在想:这个女人虚有其表,幼稚得很。」
「做人要厚道点好。」我淡淡的说。
「她对我不好。」
「随她去。」
「我受不了气。」
「你就冷冷的看她一眼好了,现在你跟她一样见识,同等地位了,谁也不比谁高级。我不会故意讨好你。我要是能说假话,我也能对别人说假话。」
她微笑,「你与他们不一样,我看得出来。」
「听我的话,别老想占便宜,天下哪来那么多的蠢人?人家上那么三四次当,你就完了。」
「你看你,装个表哥样子。」她叹口气。「你进去跳舞吧,我回家去了,省得你教训我。」
「不是说兜风吗?」
「不兜了,那位小姐看上你了,我何必自讨没趣?正如你说,便宜别占尽了才好。」她低着
头。
我笑,「忽然你悟起道来了。你怎么知道谁看上了谁?来,不嫌车子烂,兜风去。下次你还是穿普通衣服吧,太奇装异服,也不好。不是我老说你,现在还穿缎子鞋,你做贾宝玉呢。」
她不响。
她跟在我身后,我们在沙滩上走着,潮退,沙湿,两行脚印。她很纤细,看得出很好动,不然不会晒黑)。看得出很好胜倔强,不然不会花了那么多的心思来气人。她不晓得跟另外一位小姐有什么过不去的地方。我侧头看看她。她换了双橡皮鞋,完全变了样子,现在她就是一个非常好看活泼的小姑娘。
我说:「来,表妹,我们坐下,算算亲戚关系。」
她笑了。我拉拉她的长辫子,她跟我坐在一块大石上,海水淹过来,我们并不介意。我的亲戚关系如下:我的表姐嫁了我表姊夫(废话),我那表姊夫有个表姑,是她的父亲的堂妹,所以她是我的表妹。这是简单的说法,滑稽一点,她是我父亲的妹妹的女儿的丈夫的爸爸的爸爸的弟弟的女儿的女儿——大约若此。排行第三,在家很有点臭脾气,人便叫她三小姐。
排出这样的名堂来,她笑得几乎从石头上摔了下来。
她问:「那么那位穿绿的,跟你又是什么关系?」
我说我不打算派了,不然头都涨了。
她说:「她长得美。」声音很感慨。
我看着她,她也很美,就因为她不晓得她美,所以才最美,她的脸是东方人应有的肤色,大杏眼,双眼皮深深的,鼻子并不高,因此更像中国人,黑鸦鸦的一头好发,额角略低了一点,但是并不妨碍她的清秀。
她一定是被宠坏了的女孩子,表姐一屋里都是被宠坏的女孩子。
我笑说:「你以后别作清朝打扮好不好?不然我们会有代沟啊,从咸丰年到现在——我的天!」
「你为什么要管我头、管我的脚?」她斜眼看我,「就因为我是你表妹?你那边一客厅都是表妹。」
「你是小表妹。」我说:「而且是个懂得喝茶不搓麻将的小表妹。」
「你的要求倒是蛮低的。」她取笑我,「只要不打麻将?」
「嘿!要求低?你去打听打听!女博士女医生女什么都一大堆,但是不坐麻将台子的女人有几个﹖」
「你为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