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明白了,我的天。我的背脊发凉,那些精致的小菜全像铅块似的塞在我胃里,我跳起来说:「不!我不会这么做,我不能够。」
「求求你。」阿莉低声道。
「告诉你父母,你们解除婚约了。」我怒说。
「不行的,我才『订婚』两个月。」
「我不能帮你,对不起,虽然我身高五呎十一吋,一百四十五磅重,香港大学中文系学生,英文名叫尊,我不能帮你。潘小姐,同时你难道不觉得,一个女孩子的私生活应当检点些﹖」
我走到柜抬去付账。哗老天!三百二十余元。我回家还是得翻星座——倒的是哪一家子的霉?
付完账我原本想立刻离开的,但是阿莉一个人坐在那里,用手撑着头,她的黑发如云一般散在肩膀上。我如果不帮她,她如何渡过这个难关?
毕竟私生活如何,只是她私人的事,我何必作之师作之君地教训她。教皇又没封过我做圣人,我也不可能十全十美。
我回到她桌子坐下。我说:「OK,你是怎么找到我的?什么令你认为我可以过关?」
她抬起头来,转忧为喜,捧着我的脸深深吻一下。
她嚷:「你这个好人!我知道你会帮我的忙,你这个好人!」
「回宿舍再讲吧。」我说:「别在公众场所表演这种肉麻镜头。」
在宿舍我们作进一步详谈,自然知道她找「尊」不知找得多急,终于知道有我这么一个人,合乎她的要求。她的阿姨只不过见过「尊」一面,印象相当的模糊,所以如果由我出面去见她父母,冒充一下,绝无问题,这我是相信的。
然后隔那么一年,去封信说已经解除婚约,父母比较会原谅她的行为。
真可惜。阿莉对男女间关系视作这么平常。
我说:「这简直是粤语片桥段,找别人来顶替未婚夫。」
阿莉答:「这是英文小说桥段,粤语片才没这么史麦脱。」
「得了。」我说:「看你闯的祸,又不敢对父母直言。」我颇有点闷闷不乐。
「可是你知道中国人的脑筋:中国女人如果单纯享受性生活,便被视为淫妇,但如果为了靠山、饭票、儿女,一切又值得原谅。我父母可以原宥我与未婚夫上床,因为香港政府不久将会承认我们性关系合法化。跟别的男人﹖没相干的男人﹖我岂不是堕落了﹖我不是不敢,只是不想令他们伤心。」
我瞪着阿莉。我从来没听过这样荒谬与这样真实的论调。我实在喜欢这个女孩子。
「现在听着,尊,你什么也不用做,我们甚至不必特别亲密。由你出面,请我父母吃饭,当然,付账的是我——」
「嘿!」我跳起来,指着她,「付账的是你!亏你说得出口。」
「对不起。」她自手袋中取出钞票塞在我口袋里。
我捉住她的手。「阿莉,我只是开玩笑,这顿饭由我请,真的,我很高兴认识你。」
「认识我?」她有点自嘲,「像我这种女人?」
「你是香港大学的医科生。」我温和的说。
「但是你心里对我的评价如何呢?始终男人们还是爱处女。」她摆摆手。
我笑。
这个女孩子。
「那是你的生活作风,我无法干预。你应当知道什么适合你。你是知识分子。」
「因此我加倍可杀。」她闷闷不乐。
「只是……那些男人……」我说:「你不觉得你浪费了自己﹖即使是一幅画,也不能拿出来给不懂得的人看。他们欣赏你吗﹖」
她沉默着。
「他们看到的只是你的肉体,你也应当爱护你的肉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应当爱惜。我不是想改变你,我只是……」我跳起来,「妒忌。」
「妒忌?」她睁大眼。
「自然,那家伙尝足甜头,跑掉了,而我却要如此这般……」我沮丧地说。
她笑。睨着我,不出声。
「我不是威胁你……」我忽然觉得那句话的严重性,「我不会有那种可耻的意图……我不是小人……」
「行了,我明白,只要你肯帮忙,以后的事慢慢再说,好不好?」她说:「一瞧就知道你是个老实人。」她叹口气,「可惜老实男人永远不会喜欢我这样的女人。」
「你怎么知道?」我不以为然。
「尊,这不去理它,真谢谢你帮我。」
「得了,你不怕谢破嘴唇?」我拍拍她肩膀。
因为我是个好人,女人有时候也喜欢好人,当她们需要救苦救难的时候。至于跳舞吃饭玩耍,那当然寻坏男人,坏男人好玩得多。坏男人主意多,变化无穷,哪像我们,一块木头,踢一踢,动一动。
但是阿莉这么美丽,连好人见了也心动。
以后的一个星期内,我们做了个好详细的计划表。她的父母将会到香港来住一礼拜,七天。阿莉自然日日到酒店去陪他们,她对功课很有把握,请数天假不成问题。我就不必在白天陪「岳父岳母」,但放学后还是要出现的,隔日陪他们吃顿晚饭,一共三次。接飞机的时候出现一下,送飞机的时候出现一下,一共客串亮相五次。
必须的道具是订婚戒指。
我问阿莉:「你有没有朋友有大钻石戒指?」
「你以为『朋友』会借大钻石戒指给我?」阿莉反问。
「正确!」我说:「我知道我母亲有比较象样的戒子,但是……但是我怎么好向她开口?」
「你的父母!」阿莉忽然尖叫起来。
「我的父母如何?」我瞠目。
「他们得与我的父母见面,你几时听过有亲家不见面的?」
「不行。」我站起来,「牵涉实在太广,我不可能办得了这许多事。把我父母叫出来?一定穿帮。」
「那怎么办?」阿莉担心的说:「太难了。」
「把老实话告诉他们。」我说。
「我才不,已经吹牛吹到快完美结束,又让我从头开始,我不干。」她不肯,边用肩膀轻轻的推我一推。真要命,这一推把我的七魂推掉了四魄。
我几乎没苦苦哀求,「那你想如河呢﹖」
「我也不知道。」她又用手撑起头。
「找一双假父母?」我问。
「别乌搅了。」她没精打采。
「说我父母刚去了旅行﹖」我问。
「不可能,巧合太多,我父母很精明的,他们才不会相信。」阿莉说:「天啊天,怎么这种事会发生在我身上的呢?」
「这叫做上得山多终遇虎。再简单也没有。」
「是,我也明白。」
「你明白就好。我告诉你,现在只剩下一个办法。」我说。
「什么办法?」阿莉那种表情完全是绝处逢生式的。
「害我父母空欢喜一场——告诉他们我订婚了,于是戒指也有,亲家也有。」
「这不行,把老人家牵涉在内,那多尴尬,对他们不公平。」阿莉说得实情实理。
「我们还能怎么样?」我问。
阿莉沉默着。
「惟有这个办法而已。」我摊摊手。
阿莉的眼圈忽然红了。
「我会告诉他们这是我最新的决定,一切交给我,送佛送到西,为人为到底。」
阿莉也不说什么。
我回家,找到妈妈,静悄悄地把她拉在一边,用很神秘的声音表示我准备订婚,并且女方的家长不日就来香港「相亲」等等,人不可以貌相,我从来未料到我这个老实人的演技居然进步到这样一流。
妈妈,可怜的妈妈,在「哎呀哎呀,这孩子也不早说——到底是哪家的姑娘」之后,来不及把消息通知爸爸,他们只有我一个儿子,马上联想到白白胖胖的孙儿,因此乐得一塌胡涂。
「可是你还有一年才毕业!」
「嗳,没关系,先订婚嘛,一年才九个月的课,凭咱们的儿子还会找不到工作?」
「那位小姐呢?」
「人家念的是医科,还要念多几年,有什么关系?结婚后心情愉快,对功课更有帮助。」
「这倒不错,说的是。」
「别担心,儿子,你的开销不够,我们两老会津贴你们小家庭的正常费用。」
他们是如此喜气洋洋。不知一切只是个骗局。我真是惭愧。我这个做儿子的人,实实在在,太不象话。
我低下头不出声。
「喂,」爸跟妈说:「儿子订婚,你也得有点表示才是,儿子是学生,拿不出什么来,你这位未来婆婆怎么没有见面礼?」
妈说:「我见了这位潘小姐,自然会拿出来。你急啥?」
如果这是我的真订婚,那该有多好。
有谁会嫁我?我那么挑剔,我选人家,人家也同样会拣择我,不提也罢。
爹说:「把潘小姐带来我们瞧瞧。」
这是很简单合理的要求。很容易做得到。
第二天我就把莉莉安带到家。莉莉安换上一件净色旗袍,身裁丰满得不像中国女郎,相貌艳丽中带着端庄,谈吐高雅得体,爸爸妈妈看着她,眉开眼笑。
那天莉莉安的气质特别好,因为她带有一丝忧郁。
饭后我把她送回家,问她:「为什么不高兴?一切问题都经已解决。」
「我骗了他们。」她抬起头来。
「他们很快乐。」我说:「说不定你做了件好事。」
「别开玩笑!」她低下头,「越是那样,我越难过,假使他们的态度冷淡,我反而容易过得多。」
「莉莉安,算了,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但以后呢?以后你怎么向他们交待?」莉莉安问。
「说我们个性不合,闹翻,解除婚约。」
「他们会怎么想﹖」莉莉安问。
「过一阵就没事。」
「这——」
「莉莉安。我相信缘份这件事,我一家无端被牵涉在这件事内,不是偶然的。想想芸芸众生当中,你偏偏选中我,我们一定有点缘份,你说是不是?」
莉莉安把头枕在我的肩膀上。忽然落下泪来。
「来,别哭,别哭。」我拍着她的背部。
没多久妈妈就把一只不大不小的钻戒给我,叫我送给莉莉安。莉莉安戴在手上左看右看,可是又哭了。唉,女人的心理真难明白,太难了。
这下子又为什么而哭?百思不得其解。
我们终于到了最后审判那一日——潘氏夫妇双双抵达香港,我这个「未来女婿」开车去接,车子是爸爸的平治。阿莉一看见父母就哭。(又哭。)潘先生夫人倒是很相榇得体的一对。潘先生双目炯炯有神,上上下下的把我打量得每个细胞都一清二楚。
我俩陪他们去酒店,然后我留下莉莉安陪父母,我溜开去上课。
没想到我自己的老爸老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