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宫里,说到“温大人”,那就只有温颜一人。因为他无品无级却又不可怠慢,所以大家在台面上统一口径,唤他为“温大人”,而将他的父亲称为“温太傅”。
“嘿嘿,温颜来了。”梧桐喜滋滋地推着翔成,硬是将他推进了里屋,“你等我们待会儿走了再回你的暖阁去。我有要紧的话对温颜说呢!”
翔成也不恼,任由着梧桐推推搡搡,依着她的意思又蹩了回去。
见丈夫把里屋的门关严实了,梧桐这才冲外面扬声说道:“请他进来吧!”
门外响起了节奏缓和的脚步声,然后,温颜隔着殿门,谦恭的态度即便是尚未会面,也能透过门板传递到殿里:“微臣温颜,叩见太后娘娘。”
“免礼。”梧桐由内打开了门,微笑且和蔼地看着温颜,“许久不见,本以为会有所改变,没想到你还是老样子。放轻松些,如果不介意,那我们就到御花园去谈谈。若你有要去办的事儿,那也不急着陪我聊天——反正我只是要找个人闲聊而已。”
温颜面带得体的笑容,略有拘谨地轻轻点了点头,“微臣愿往。”他自是明白这话里隐藏的含义。哪可能是什么“闲聊”,太后显然是专程等着他来,至于闲聊的内容,在太后看来,也该是比较重要的了。
果然。
“太好了。”
梧桐一笑,然后吩咐尚忧带几个人远远跟着,没有传唤不得靠近。
华灯煌煌之前,温颜终于回到熙政殿。
“母后没留你吃晚饭?”敏彦淡漠着表情,命下面的人将热过了一次的饭菜端上桌。幸好她坚持没有先用膳,而是等着温颜。
“太上皇陛下希望微臣尽早赶回。”温颜短短一句话,道尽了他依然未得翔成完全认可的无奈。
“原来是皇父的意思……坐吧,马上就要开饭了。”敏彦压根就从没在意过来自父亲的那点儿反对。只要有母后的支持,皇父说什么都不顶用——这是她总结出的一项认知,而且还是非常正确的。
“敏彦……陛下。”温颜并没有如往常那样谢恩坐下,而是定了定神,将经过深思熟虑后的话倾倒了出来,“当您觉得时机成熟的时候,微臣可以入宫,嗯,微臣指得是实质上的‘入宫’。因为……因为我愿意陪着你抵挡各方压力。当然,我不会接受除我之外的任何一个多余皇夫。有我,就没有其他人。而且,请容许我再自私一次:我不想搬出熙政殿。”
“哦?”敏彦淡淡的表情看不出什么特别的意外与惊喜,只带着与沙场获胜后的沧桑感极其相似的心情问道:“你怎么忽然这么坦诚了?”
“也算是被人当头棒喝了吧。”
温颜回想起下午在御花园里,与太后之间进行的一场对话。
“做一个优秀的皇夫,首先不能与敏彦同住,需要搬到别的宫殿;其次还不能嫉妒,不能霸宠,要旷达、要忍耐、要尽职尽责。这其中的压力太大了,即使是深深相爱的人,也经不起接踵而至的这种种考验。我知道你考虑得周全,也不想太委屈自己,所以才一直隐忍着。可对天下的女子来说,‘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是个悲哀的事实,敏彦也不例外。温颜啊,你可知,真心无价,如果你不愿意释放所有的热情,那就请你远离敏彦,别再让她付出了真心,却苦苦探求着你的心意。”
“娘娘,微臣的心意……”
“我当然了解你的心意如何。问题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敏彦知道你的心意吗?她能看清你踟蹰不前的真正原因是什么吗?作为一个帝王,她能表露的,已经全部都拿给你看了;她藏起来的,是你可以摸索到的。但平心而论,你藏起来的,她却只能花费比应付国事还要多的精力才能挖掘出来。这样,公平吗?”
“微臣只想……”
“行了,无论你想表达什么,聆听的人都不该是我,而是敏彦。你有你的想法,我说这样很好。不过,你的想法明明可以告诉敏彦,为什么却不说?”
“……谢娘娘指点迷津。”
回想完毕,温颜轻叹了声,又条分缕析地琢磨了自己刚才的那番类似于“宣告”的言语。不分析还好,一分析就觉得有些沮丧了。
他几乎是把每个字都压在嗓子里似的说道:“听起来容易做起来难。也许以后我还是会习惯性地保持沉默。”
敏彦耳尖,捕捉到了他的感慨。她斩钉截铁地回答:“没事,朕会记得你刚才说的话,然后自行领会。那现在,我们该吃饭了吧?”
“微臣遵旨。”
温颜落座,却在敏彦似笑非笑的目光中,首次感觉到了“狼狈”为何物。
与此同时,景泰殿里。
“呐,翔成,我今天可算把温颜醍醐灌顶了一回。”梧桐得意万分,“哼,早就看敏彦情路走得艰辛,本来觉得放给他们半年时间,该能处理好了。没想到还是要我出马才行。如何,我厉害吧?”
太上皇陛下笑着调侃道:“太后圣明。”
暗度陈仓
就在内廷里的宫人们都为祓王出嫁的事宜忙碌时,外廷却在热火朝天地同来自漠南的使节进行谈判,就双方各项贸易往来做了不少修改,对边境开放的问题也提出了不少意见。
户部忙成一团,又要对内又要对外,简直不可开交。但是,就算没有如意天天坐镇,户部的能臣干吏们也不会出什么乱子。
萧恕不是省油的灯,然而敏彦手下的大臣也不好惹,两边互不相让,就差要把专开辟出来用作谈判的屋子给掀掉屋顶。
当如意协同孙应一起将一份草案递交给正在处理奏章的敏彦的时候,敏彦只淡淡地扫了几眼,便把这份草案压在了奏折的最下面,然后说道:“你们看着办。反正这个东西,到头来也是废纸一堆。唯有一点:切忌过于爽快,以免打草惊蛇。”
孙应已有准备,当下简洁地问道:“陛下,那么冯将军何时出京?”
敏彦停笔,冷冷地笑了笑,“何时?静待事发。”
如意默默地缩了缩头:好冷!
再怎么抱着手指慢慢数,十天也会飞逝而去。
转眼间,安妍离京的日子到了。
风萧萧兮易水寒,公主一嫁兮不复还。
尽管辛非十分之确实想这么说,但在那感人的场面下,他最好还是不要出言搅局了,把说话这种出力不讨好的事情全都让给公主的亲人吧!他区区一个礼部尚书,只需要站在陛下身后当摆设就算完成任务了。
太皇太后年事已高,不忍见最喜爱的孙女远嫁他国,所以只在宫里与安妍抱头痛哭了一场,今日的送别则因悲伤过度,没有参加——其中有多少赌气的成分在里面,无人知晓。
祓王安妍公主一身鲜亮耀眼的嫁衣,硬是将夏日的绚烂阳光都比了下去,此刻正被太后娘娘拉着手,哭得跟个泪人似的,边哭还边说着诸如“您多注意身体”、“女儿不孝”的话。
太上皇扶着妻女,脸上也露出了感伤的神情。
好不容易等到了太后哭完,如意赶紧插队。眼看妹妹与母亲哭成一团,若非怕被听到、若非敏彦一直紧迫盯人,他差点就要将所有真相都告诉安妍了。然而,如意还是忍了下来,托起妹妹的手肘,眼里闪烁着离别的不舍:“以后,皇兄可没办法再帮你收拾烂摊子了。在外面一定要学会自己保护自己,即使是……什么都不缺也不要挥霍,知道吗?”
安妍哭着点头。
如意刚说完,宛佑便挤进了人堆里,严肃地拉了拉安妍的衣摆,在得到了姐姐的注意后,他仰着脸,很认真地说道:“别怨恨皇姐,她也有苦衷。不过没关系,等我长大了,一定会让我们大安朝变成一个不需要和亲的国家。”大人话还没多说几句,他终于还是流露出了孩子气的一面:“二姐,千万别像那个枚太妃一样!要常常和我们联络,记得要多多写信呀!”
安妍又哭又笑地摸了摸宛佑的头,狠狠地掐了他一把:“臭小鬼,姐姐可收下你的豪言壮语了。”
很快就轮到了敏彦。
安妍神情凄然,赶在敏彦开口前说道:“皇姐,这些天我想了很多。我知道我错了,大错特错……谢谢皇姐愿意忍耐我多年来的任性,如果没有这件事,我这一辈子也许都不会看清自己。或者您说得对,我们生在帝王家,‘身不由己’才该是我们的宿命。”
敏彦深深地看着妹妹,叹了一口气,缓缓道:“朕很高兴你能看透这些。来,不要作出听天由命的样子,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太早听天由命了,日后可能会很辛苦。”她意有所指地顿了顿,又靠近了安妍,说道:“你是朕的妹妹,要记住这个事实。”
安妍扑进敏彦怀里,哭道:“对不起!皇姐!”
妹妹是自己看着长大的,敏彦当然能猜出安妍这句“对不起”背后的深意。她垂下眼皮,无声地拍了拍安妍,却在众人看不见的暗处对着如意摆出了几个特殊的嘴型。如意神色一凛,连忙退后了几步,悄悄对着跟在敏彦附近的孙正说了些什么。
孙正微微颔首,又趁着萧恕等人上马的空当,遥遥地朝恭敬站在花轿旁的一个粉衣宫女比了个“小心照应”手势。
分别在即。
礼官扯着嗓子喊得大声:“吉时到!公主起驾!”
安妍浑身一颤,随后轻轻地挣脱开了敏彦,慢慢地走向花轿。
在礼官高声吟唱祝词的同时,文武百官跪了一地,用行动来证明这位公主所享受的莫大恩赐。
安妍回头,满是泪水的脸上带着对家人最大的依恋,一步一顿地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挪到了花轿旁。临进轿前,她又看了一眼笼罩在皇宫上的那片蓝天,随即扭头,收紧了藏在嫁衣广袖下的匕首,在陪嫁宫女的搀扶下,消失在厚重的红色轿幔中。
那一闪而过的银光被敏彦锐利的视线抓住,她握拳,重重地吐出了一声短促的叹息。
太后梧桐的眼泪又开始乱飚,她扒在太上皇翔成的胳膊上,拼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