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以袖掩唇,很快洁白袍袖上隐有殷红渐次晕染开来。
顾青莲身形微动,最后终于还是忍了下来,却连她自己也不曾注意到,扣在窗缘的手早已在上面刻下深深痕迹。
风倾也是神色微动,正要上前,却被莫凤栖听见衣袂之声,一面抚胸咳喘不止,一面狠道:“退下!”
谁知风倾的动作只是一顿,然后仍是上前抚上他颤抖不已的单薄脊背。
“教……你已非教主之尊,我无需再奉你之号令。”风倾一字字说得清晰。
顾青莲左手指诀一松,险些被这自己布下的小小法阵反噬,却不知是为了风倾的话,还是因为她的动作。
“风倾!”莫凤栖带上数分嘶哑的声音听起来分外狠厉,风倾却恍若未闻。
“你身上的素绵已开始发作。”她只是以很平板的陈述语气说道。
素绵,封云禁药之首,代代教主相传,却是非到紧要关头绝不轻动。
只因此毒非但无解,且中者五感渐失,四肢麻痹,至死却需一年有余,十分凄惨痛苦,所以就连行事邪僻的封云教都将其列为教中禁药。
顾青莲对封云教这些阴事所知甚详,又想起莫凤栖此次被自己救起时已然失明,往日只当是受刑所致,不料却是素绵,这下她几乎忍无可忍,扣在窗缘上的手一个用力,竟生生抓下一块木头来。
发出的细小声音惊动了风倾,她警觉地掠至窗前,开窗环顾,视线所及空无一人。最有可能窥探的正是一路跟着他们的顾青莲,而她方才却被自己以凝神聚体的□引开,现下难道又有他人不成。风倾权衡之下,回头看了一眼终于剧咳稍止的莫凤栖后,终是跃出窗外寻找可疑之人。
贴墙而立躲过她的视线,见她翻身而出顾青莲即刻跳入窗中,什么话都省了,从轮椅上把人抱起来就往相反的方向掠去。
“你做什么!”莫凤栖显然十分惊讶,反应过来时已被顾青莲带着在半空中飞掠,手不由自主地抓紧她,低声喝问道。
听他明显被刻意压低了的声音,顾青莲不由一笑,低头柔声道:“打劫。”
知道以自己目前的伤体不宜正面对上风倾,顾青莲在带人逃出十里之外后,旋即点燃武林同盟传信焰火。
莫凤栖清艳苍白的脸在七彩焰火的映衬下却带上了三分阴郁,冷声问道:“顾青莲,你究竟想要如何?”
顾青莲本负手仰头看着天幕之上传信焰火绚丽爆开,此时回首一笑,勾唇道:“带你回九夷。凤栖莫要忘记,我们还是未婚夫妻。”
又一局鸣金,顾盟主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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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夷之巅正自对擅做主张的顾盟主头疼不已,便收到了属下分盟传来盟主驾临的急报,碧梧松了一口气,清河急着要往分盟去迎盟主回山,他也并不阻止,而亭云和玄玉虽然也很想跟着去,却因为碧梧分派到头上繁重无比的盟务而最终都作罢了。
清河一身功夫都由顾青莲所授,如今在九夷之上地位崇高,江湖上亦不乏仰慕者的他,却曾经因家贫而被卖入娼馆。清河个性十分倔强,不肯委身接客,被娼馆馆主一顿毒打后因为同在娼馆的碧梧求情在勉强保住性命。后来清河终是被迫毁去清白之身,可他的脾气却常常引来客人的虐待。最严重的一次,几乎丧命,而馆主见他快要撑不下去了,便要人将重伤的他草草裹了扔到乱葬岗上等死。碧梧向来与他交好,一路跟了去照顾他,最后眼看他奄奄一息时,顾青莲出现了。
之后,他们从最低贱的小倌,变成了武林同盟中的四公子。
是顾青莲将他们的人生完全地改变了。
清河在行近夙州时,早已弃马改用轻功,只想早日见到顾盟主。
顾青莲留宿在夙州分盟,这对于生性散漫的她来说实在是很不寻常。虽则分盟传书上不曾提起,不过顾盟主向来表面功夫做到十分,只怕内中尚有隐情。
如此想着,清河心中更是急切起来。
白衣男子临水而坐,容色十分清艳,包裹在白衣下的身子却显得十分纤弱。而投向半是冰雪水面上的眼神,竟是全无焦距。
一阵寒风从水面上吹卷过来,令他觉得胸口一阵沉闷,不由侧头咳嗽起来。
“怎么了,是近日的药方不对么?”青衣女子眉目间全是柔和,伸手替他轻轻抚背顺气。
“没事。”偏过头避开青衣女子替他拭唇的帕子,白衣男子一面又是几声轻咳,一面冷道,“我自己来。”
不以为意地一笑,青衣女子将帕子递过,轻轻放在他手上。
白衣男子将帕子接在手中,拢了拢手指,缓缓抬起手来。
谁知,手抬到一半,轻薄的白绢竟从他无法收拢的手中滑落,飘入湖中,旋即汲饱了水,一路沉了下去。
虽因目不能视看不见自己身前发生的一切,他颓然落下的手却恰好砸在毫无知觉的腿上。
青衣女子见状,脸上神色竟是一沉,片刻后才又带上惯常的笑容:“不必介怀,这帕子盟中想来尚有许多。”
“顾青莲,我要听实话。”竟毫不在乎污秽,白衣男子勉强将轻颤的手抬至唇畔,以手背拭去唇角溢出的殷红,“当日我与风倾的话,你听到多少?”
他毫不客气的语气令片刻前方才赶到的清河心中怒气陡升,更兼从碧梧口中得知当日九夷之变种种,知道一切祸事的罪魁祸首都是眼前此人,他手下更不留情,身形一掠,狠狠一掌便往莫凤栖胸口打去。
顾青莲见状,强运真气,抬手想以掌风挡开他这一掌。
不料她如今身上带伤,清河此击又用足了全力,两人掌力相击后,清河仍有部分掌风扫在莫凤栖身上。
此时莫凤栖毫无抵御之力,听得风声渐近,却是唇角勾起一抹冷笑。
片刻之后掌力及身,他便连人带椅倒在地上,陷入晕迷之中。
顾青莲离他虽近,却因出掌牵动内伤,援救不及,见状勉强按下喉间涌动血气,抢至他身前移开砸在他无力半身的轮椅,将人打横抱了起来,确定只是他只是因为一时掌风袭体无法呼吸而昏迷后,才向着清河低喝道:“清河,你可知你现在在做什么!”
顾青莲对坐下四公子一向和颜悦色,绝少怒容相向,如今脸上笼上薄薄寒霜,正是清河从不曾见的,他正要低头认错,却看见被顾青莲抱在怀中的莫凤栖微微一动,不由辩道:“邪魔外道人人得而诛之,清河所作无愧于心!”
顾青莲本就勉强抑住伤势,现下听他言出忤逆,心中不快更甚,喉头一热,唇边竟有鲜红血丝延出。
清河大惊,上前就要替她疗伤,不料被顾青莲抱着人旋身避开,道:“你从九夷匆匆赶来,先去沐浴休息,再来见我。”
她余怒未消,话里仍是不比平日之柔和,只是语意却已是和缓了许多,细细想来,竟是知道他自下九夷后一路奔驰,片刻也不曾休息,体谅他辛苦之意。
“……清河遵命。”不情不愿地说出一句,清河垂在袖下的手紧紧握起,也就是因为这般的温柔,盟主才会对那人如此,只是难道她忘了当时所受一剑几乎要了她的命不成!
转念间,顾青莲的身影早已消失在曲折回廊之间。
等将莫凤栖送回卧房,顾青莲立刻传来了夙州分盟的医座。
分盟中人都不知莫凤栖真实身份,见盟主大人对他又如此温和熨帖,自然也将他奉为上宾。
顾青莲知道莫凤栖身中无解的素绵后,便要医座每日过来请脉,细察他身体上的每一点微小变化以思对策,而今医座一刻钟前才走,即刻要人赶上去回转倒也不慢。
医座诊过后,只道顾青莲之前的判断不错,莫凤栖只是被掌风余劲扫到而一时闭了气,并未受到多大伤害,开了方子后,却犹疑着未曾即可退离。
顾青莲问她是否还有隐情,那医座才说出看出她自己内伤亦是不轻,若不及时调养,只怕回留下后患。
顾青莲不置可否,思及若被碧梧发现这伤拖了许久迟迟未愈不说,还加重了几分,只怕免不了一场教训,于是便也叫她开了方子,送去药房熬药。
等所有人都退了出去,房中只剩下她与尚在昏迷之中的莫凤栖时,顾青莲却有一瞬间的恍惚。
临江之城
年少相交至今,她与他之间,总是在互相试探。
因为总是以为,往后的时间还有很长,所以自然都不肯轻易吐露真心。
没想到封云教生变,莫凤栖却只剩一年的寿命。
就连在那看似除了赚钱外无所不能的师尊的手札上,素绵后面的评语也不过是无解两字,明白地昭示着自己如今的努力希望实在渺茫。
然终究无论如何,都不想放弃。
还有很多事,不曾说出口……
只有顾青莲自己知道,方才清河的所作所为,在她心中深处掀起了多大的怒气;也只有她自己知道,之前默许仲则的设计,想知道莫凤栖心中所思是否真与自己相同,却在见到门口莫凤栖冷漠的脸时她有多后悔。
她已经厌倦了这种你来我往,徘徊在进退之间的游戏,毕竟,留给他们的时间,或许不多了。
将视线转回静静躺在床上浅浅吐息着的莫凤栖,顾青莲突然很想走过去,握一握他的手。
她真的走了过去。
莫凤栖安静放在身侧的手修长而苍白,几乎透明的肌肤下浅青色的血脉清晰可见。他的指上每个关节处都有几道细细的痕迹,那是曾经受刑留下的伤疤。虽则养了一些时候了,曾被连根拔去的指甲还是不长,只跟那青葱似的指尖平着。
这只看似纤弱文秀的手,却曾经掌握着邪道中最强大的力量。
顾青莲小心地将这只无力的手捧了起来。
肌肤相贴的地方,传递过来属于他的微凉体温。
顾青莲轻轻地,轻轻地将自己的唇瓣印了上去,仿佛对待易碎的瓷器一般小心翼翼。
等她将唇从那只手上移开的时候,对上的,却是莫凤栖没有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