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立夏将香烟屁股用力摁进水晶烟灰缸中,歪着脑袋,淡淡说:“母亲生了姐姐和我后便已经不想再生育,可是当时父亲又做了那件坍塌事,那时候也是脑子发昏了,偏偏要讨秦蕙那野女人,逼着母亲和他离婚。母亲不依,两个人就吵,扔东西,什么招式都使出来。到底那女人厉害,没多时居然还真给爸爸生了个老来子,母亲自知再站不住脚,所以只能改用怀柔政策,先安抚了父亲,然后唱了这出‘无中生有’的戏!父亲本来生意就忙,时常不在家,母亲便托人想方设法终于找了个弃婴,那个孩子便是觉冬……”
祈愿觉得脊梁发寒,一直凉到头皮里去,可是心里却滚烫,像被一团火炙烤灼烧。
她原以为他是富家少爷,可他竟是孤儿。祈愿想起那一日,想起他忧忧皱着眉对她说的那句话:“孤儿怎么可能幸福……”
原来他早就知道了,原来一切的浮华美好都是假象。
“因为有了觉冬,父亲终究没有和母亲离婚。可是家母毕竟有自己的顾虑,所以临终前留下这份遗书。”
傅立夏猛咳起来,忽然抓住祈愿的手,她凛然一惊。
“祈愿,这些是我母亲生前的一些影像资料,有的是舅舅在家录着玩的,有的是在环球庆典上的发言,我要你回去好好看,仔细听,她的咬字声调,音色换气,不要漏掉一个细节。”
“你要我干嘛?”祈愿心中已经知晓大半。终于要派上她的本领了。
傅立夏尚未开口示意,廖秘书已经将另一份文件递到祈愿面前,她匆目瞥去,亦是一份遗嘱,上面同样写着“附函”两字。内容却与先前那份大相径庭,而是同意傅觉冬继承环球一切股份及傅氏财产。
祈愿正在震惑,傅立夏的声音已如秋叶落在耳根,“我要你用我母亲的声音录制这份遗嘱。”
“不行,这是伪造!”祈愿摆手推开,霍地从沙发上弹跳起来。
“祈愿,就当我求你!”傅立夏立马抓住她,泪水啪嗒啪嗒的往下落:“我日子不多了。”
就这一句已经让她莫名产生愧疚。
傅立夏两只手挂在她胳膊上,带着凄悲的哭腔:“如今环球发展迅速,那些个倚老卖老的董事们个个老奸巨猾,新提拔上的又全部狼子野心,没一个安分人,如果让他们知道有这份遗嘱,那他们势必私结党羽,勾结起来剔除觉冬在环球的一切职务。”傅立夏越发激动:“可是傅家的财产绝对不能落入别人手里,更不能便宜秦暮秋那个杂种!
“那你就毁了这份遗嘱,没有人会知道!”祈愿将遗嘱递还她。
“不行!”她厉声呵斥,指尖捏住遗嘱的一角,低着头,“这是家母留下的遗令!决不能毁!我要你好好收着。”
“我?”
“对,你!”傅立夏将遗嘱包着祈愿的手一并握住,眼闪泪光:“你一定要帮觉冬,祈愿。这世上只有你能帮他了。他那么疼你,你忍心看着他一无所有?”
零星的烟火还在烟灰缸中忽明忽暗,她垂睫默望,犹如一个见证它从璀璨到灭亡的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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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觉冬的办公室位于寰宇大厦77楼。
如今,他阴郁的表情若是让任何人瞧见,怕是不敢造次去打搅他的。
傅觉冬就是这样一种人,当他和你相处时,永远那样谦谦绅士,恂恂儒雅,即便他多不喜欢你,对你多不屑,他都不会把一丝不耐烦表露在脸上。
而当他孤自一人时,他不再是他。好似这世间任何美好的东西都不能使他的感官活跃起来。
此刻,他修洁的手指很轻地叩打在紫赤降香黄檀桌上,低垂的眼被浓睫掩盖,他的目光虚幻地盯着离手不远处的那张金色票根上。
那是一张再正常不过的话剧票根。由以色列卡梅尔剧院演绎的莎翁名著。
自从秘书林珞将这张票交给他起,他就仿佛着魔般直愣愣凝着票根上那四个烫金的大字,一瞬不瞬。
林珞说不知道是谁送来的,信封上没有署名。可是他知道!当他看到那票根上四个大字时,他便了然。
那字是那样红,那样红,像一场切格瓦拉的激情革命。
哈姆雷特!
傅觉冬猝然冷嗤一笑,那种笑不似寻常所见般温煦,宛似大军屠城前那贪婪的笑,饱蘸着欲望与期待。
终于要来了吗?
哈姆雷特,他的指终于攀上那张票根,沿着那字的轮形起伏跌宕。
王子,要回来复仇了么?
秦暮秋,用这样一张票根来向他宣战实在够新颖。
傅觉冬缓缓抬睫,正对上墙上挂着的一幅字。
同样是四个字,用黄色绫子装裱好,正正挂在墙上。
那是一幅草书,一笔而过的轻扫,行云流水般潇脱,铁钩银划又蕴肆意奔放的豪侠。四个字,重若崩云、轻如蝉翼——好自为之!
从傅觉冬的座位来看,那幅画正位于眼眸中心,只要稍许一个抬头就能定格在眼中,一览无遗。
那四个字也无时无刻不在望着他。当他望尽天涯路时、当他锋芒初露时、当他会当临绝顶时……
好自为之,
这四个字如何也不像是一个父亲该写给儿子的遗训,可是它千真万确是!
那的的确确是傅坚留给傅觉冬的最后也是唯一的一样东西!
他永远记得傅坚面黄如蜡,微微喘息着躺在床上的模样。看着医生用条橡皮管子,插在他喉头上。然后傅坚颤悠悠的手把这幅字递给他。
当时傅坚已经病入膏肓,形容枯槁,爬不了床,可是他执意要写几份遗训给儿女。秘书、医生拗不过他,只得扶着他起来,将文房四宝摆在小小的八仙桌上,架到他床上。其实他连笔都握不稳,母亲、奶奶和立夏都在一旁啜泣成一团。可是他没有哭,只是默默站着,仿佛在看一出戏,一出和他毫无关系的戏。
也许终是习过书法,傅坚握笔而书,确有气吞山河之势,倒叫人忘了他的病。
他先写了一副给立夏,气韵鲜润,笔脉连绵的字迹——莲子心中苦。
那是首双关诗,金圣叹行刑前写给儿子的一副对联。立夏抱着字幅,哭得嘤嘤啜啜,眼肿无比。
傅觉冬还是幽幽站着,他以为他会得到那诗的下联,傅坚蘸豪挥书,然而当他接过那副字时,他的整个脑袋像被人用刀砍过。入笔收笔间,宛若奔雷坠石之奇,绝岸颓峰之势——好自为之!
他傅觉冬从来没有恨过一个人。对于傅觉冬来说,得到他的爱与得到他的恨一样难不可攀。
可是他恨傅坚,恨他对他每一次成功的熟视无睹。恨他用那种神圣批判的眼光蔑视他投机取巧而取得的一切胜利。
傅坚从来都没有吝啬过一点点的爱,哪怕是伪装的爱给他。他打心眼里不喜欢自己。他是那么光明而磊落,即便做生意也永远不会榨取别人一份不义之财。他遵循着“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的原则。他看他的目光就像一只孤高自尊的狮子看一只贪婪凶残的狼。
此时傅觉冬阖上眼,也许黑暗比那四个入笔藏锋的草字温暖百倍万倍。
他的眉峰微微拧起,他有多讨厌那四个字,每一笔的弯转承起都仿佛一把钝刀在心头绞过。
好自为之?
这就是一个父亲临死前对儿子所有的期望与寄托?
那么下联呢,他的那副下联不给他要给谁?那副“梨儿腹内酸”呢?
他的目光又回到那张票根!
好吧,秦暮秋,他倒要看看傅坚最疼爱的孩子究竟有多少能耐敢和他斗!
他被激起一种嗜战的欲望。他仰进大班椅里,有时候他在想,如果他的生命中少了贺意深和秦暮秋一定会无趣很多,想着想着,他竟笑起来……
傅觉冬没有想到他的这一天会那么精彩。田司机送他回家的时候正在下雨,天空灰蒙蒙的,他下了车,径自穿过庭院,他一向不喜欢打伞,踏到地毯上的时候,身上已有些湿。
女佣们正忙碌张罗着晚饭。祈愿一连病了几天,他也因公务缠身没怎么关心,今日难得回得早,听说她在书房,便直径去了楼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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祈愿万万没有想到傅觉冬会推门而入。她觉得自己整个脑子都是空的,像漂浮在半空的阁楼,她被一个人锁在里面。除了手里攥着的遥控器,什么也没有。
傅觉冬兀自立在那里,目光又黯又深望着那放大的银幕,由于录像带有些年份,荧幕上时常会出现一条条雪花痕,像把剑一道又一道划过。
许久后,他稳着步,踅回那张紫檀木太师椅上,幽幽坐下来,解嘲般笑道:“怎么不说话?”他似乎恍然大悟,自己接口:“是在可怜我吗?”
她的心跟着一瑟。
女佣将沏好的茶端上茶几。白瓷胆瓶里一枝兰花,香馨盈盈。躁气从窗缝里钻进来,她只觉得掌心、鼻尖不停沁出汗来。
傅觉冬端起茶盅,优雅吹开浮面的龙井茶叶,轻啄了口。 “我……”她笨拙的开口。这世上千千万万的语言都无法描绘她此刻心情的万分之一。
“我可怜吗?”他抬头的一瞬让祈愿整个灵魂都被镇住。
那是一种如何的矛盾?仿佛秋霜摧叶的萧瑟,又仿佛紫篁筛雪的傲然。
她困惑了,可是他竟笑起来,“有意思。”他步步逼近,眼里带着种嗜酒后的猩红,“以前你怕我,现在你可怜我。”
如此凑近,祈愿发觉他英爽的脸上竟有些潮湿,几绺发丝贴在额前,他的衬领上也有湿痕。她这才知道原是外面下雨了。她微微吃了一惊,在她印象中他永远都是那么一丝不苟的,这样的他,稍显狼狈,更让她心里疼痛。他矫枉过正的强迫自己完美也许只是为了能得到一丝肯定。她可怜他,她怎么能不可怜?任何有血性的人看到这卷带子都会心生恻隐。
声音潇潇夹雨而来:“放心吧,若是一点同情可怜就能让我自暴自弃、一蹶不振,那我也太柔弱了。”语气里满是冷酷,然后他背身到窗前,推开窗栓,雨丝一时间刷刷飘到他脸上,“被人同情不是坏事!”他回头瞟了她一眼,目光竟是犀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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