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子嫣然一笑。
他们走出珠宝店,就转到杜林普大厦,连马路都不必过。
裕进问:〃就这里?〃
〃是,市中心歇脚处,贪它方便。〃印子说。
〃你环境真是大好了。〃
〃托赖,过得去啦。〃
〃听说这类高贵共管公寓入住之前业主团要查身分。〃
〃是吗?我与唐奴是朋友。〃
裕进微笑,啊,已晋身做国际级明星了。
公寓门打开,看到中央公园全景,地方不大,但已十分舒适。
印子一进屋,五官渐渐挂下来。
〃裕进,你要结婚了。〃语气凄。
裕进轻轻说:〃有这个打算。〃
〃是位甚么样的小姐?〃
〃读书人。〃
他取出皮夹内小照让印子看。
印子惆惘地凝视相中人,照片虽然小,拍得并不好,也看得出那是一个极其清秀的女子。
印子沮丧地说:〃与你真是一对。〃
〃谢谢,她未必答应嫁我呢。〃
〃甚么,不嫁陈裕进?〃
裕进微笑,〃你也没嫁我。〃
〃我配不上你。〃
〃对,甩掉我还是因为我太好的缘故。〃
〃都是真的。〃
印子伸手抚摸裕进的脸。
〃我的咖啡呢。〃
印子到厨房去。
裕进参观她的睡房,真没想到会那样简单,只得一张白色的床及一只米奇老鼠闹钟。
刘印子反璞归真了。
另一个房间是书房。裕进一眼就看见一具小型天文望远镜,咦,好眼熟,这真是别出心裁的摆设。然后,电光火石之间,他想起来,这不是当年他送给她的礼物吗。原来她尚知珍惜,全世界带着走。
裕进低下头,人就在身边,可是咫尺天涯,相遇也不再相识,他们都变了。
他站在书房门口,像是在哀悼甚么。
然后,他清醒过来,帮印子搬出茶点。
她坐下来,他看到纤细的足踝上有一个囍字。
〃外国人看得懂吗?〃
印子噗哧地笑起来,〃她们也学着在身上写中文字,有一个金发女郎,在臂上纹了一个鸡字。〃
裕进差点连茶也喷了出来。
〃裕进,生活好吗?〃
两个人都在笑,但不知怎地,心底却都想流泪。
〃好,裕逵快做妈妈。〃
〃我听你祖母说过。〃
〃对,谢谢你时时去探访他们。〃
〃最危难的时候,他们收容过我,感恩不尽。〃印子说。
〃但是很多人情愿忘记,世界就是那么奇怪,一家畅销杂志三十周年纪念,宴会中请来和尚、请来歌星,却不见历任编辑及写作人,女明星在外国结婚,关上大门,把捧红她的记者当仇人……〃裕进说。
印子答:〃我不是忘恩的人。〃
〃万幸。〃
〃不过,我结婚时才不请你。〃
裕进说:〃我结婚也不请你。〃
两个人都笑了,几乎没落下泪来。
〃来,我们到街上走走。〃
两人像老友那样守礼,到中央公园附近散步。肚饿,在街边买了热狗,依偎着吃了。
〃到纽约来特地买戒指?〃
也许是故意路过,但裕进自己也答不上来。
〃有些女孩子生来幸运,在温暖家庭成长、父母疼爱、学业有成,稍后,又嫁到体贴忠诚能干的丈夫。〃
〃哪里有你说得那么好。〃
〃而我,注定一世飘泊浪荡江湖。〃
〃一世十分遥远,言之过早。〃
〃裕进,我得走了,我这次来是拍外景,得去归队。〃
〃印子——〃
两人在街上紧紧拥抱。
然后,他们微笑道别,在自然历史博物馆门口分手。一转背,印子就默默流泪,她自己也不明所以然,今日的她身上动辄戴着百万美元首饰,全球名城都有产业,家人生活安枕无忧,还为何流泪。
灵魂深处,她知道,那都用她最珍惜最宝贵的一样东西换来,心内揪动地痛。
她约了人,但不是电影外景队。一辆黑色大房车在华道夫酒店门口等她。看见她出现,立刻有一个中年男子下车迎过来。
〃急得我,你迟了个多小时。〃
印子答:〃对不起,我迷路。〃
〃我只是担心,叫我等,没关系。〃
那男子气宇不凡,与洪钜坤不相伯仲,可是更年轻一点。
印子挽住他手臂。
〃看中甚么首饰?〃
〃都很普通。〃
〃那么,到哈利温斯顿去。〃
声音宠爱得几乎软弱。
〃改天吧。〃
对方很满足,〃你甚么都不要,几乎哀求才愿收下礼物。〃
印子答:〃我已经甚么都有。〃
〃很多人不明白,以为我俩关系建筑在金钱上。〃
印子想一想:〃也许,是我欲擒故纵。〃
那男子却说:〃我一早已经投降,你大获全胜。〃
〃我们是在打仗吗?〃
他诚惶诚恐,〃当然不,当然不。〃
印子嫣然一笑。
日子久了,印子已成精,完全知道该用哪一个角度,在适当时刻,对牢对方,展露她的风情,对人,像对摄影机一样,一视同仁。她天生有观众缘,人愈多,她的魅力挥发得愈是彻底,像那种在晚上才发出浓郁奇香的花朵,叫人迷醉。
那男人在他行业里,想必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一定拥有许多跟班伙计,看他面色办事,但是现在,他不折不扣,是个观音兵。
〃印子,先吃饭,然后才去看新屋。〃
〃我吃不下。〃刚才的热狗还在胃里。
〃那么,喝杯茶。〃
他一直哄撮着她,把她当小女孩似的。
那一头,裕进乘火车返回宿舍。
火车居然仍叫火车,其实火车头一早已经取消,没有火、无烟,也不用煤,全部用电发动,但是裕进一直记得幼时与裕逵及祖父母扮火车呜呜作声的游戏。
那样好时光也会过去,今日的他已经老大。
他独自坐在车厢里,一言不发,沉思。对面坐着一个红发女郎,正在读一本叫《夜猫》的奇情小说,津津有味,不愿抬起头来。
即使是从前,裕进也不会随便同人搭讪,他不由得想起袁松茂,阿茂不会放过任何机会,但是他至今仍然独身。
裕进瞌上眼,睡着了。
到站睁开双眼,红发女郎已经不在。
这是人生缩影:相逢、分手,然后,一切像没有发生过似的,各走各路。
第二天,天气忽然转冷,降霜,裕进穿上长大衣。
他照规矩先去找胡教授。
〃教授,我打算稍后向祖琳求婚,盼望得到你的同意及祝福。〃
胡教授笑得合不拢嘴,〃裕进,做你岳父是我荣幸。〃
〃我这就去见祖琳。〃
〃祝你幸运。〃
裕进在医学院门口等祖琳。
半晌,意中人出来了,他叫她,她转过头来,素净纯真的小脸叫人怜爱,他绝对愿意陪伴她一生。
〃祖琳,我有话说。〃
〃一小时后我有课。〃
〃一定准时送你回来。〃
他载她到附近公园,拿出野餐篮子,挑一张长凳坐下,打开篮子,斟出香槟。
祖琳笑,〃这是干甚么?〃
裕进也微笑,祖琳注意到他的笑容看上去有点傻气,只见他放下酒杯,取出蓝色小盒子,轻轻说:〃请答应与我共度余生。〃
祖琳像所有的女性一样,自十一、二岁起就不住想象将来甚么人会来向她求婚。
今日,这一幕实现了。
陈裕进除出略嫌天真,甚么都好。
裕进最大的资产是拥有一个温暖的家,媳妇可自由休憩,得到照顾。祖琳伸手去摸他面颊。他握住她的手,轻轻取出指环,套上她左手无名指。
〃说好。〃他轻轻央求。
〃好。〃她紧紧握住他双手。
〃干杯。〃
祖琳把香槟喝净,〃我得通知父亲。〃
〃我已事先知会过教授。〃
对于他的尊重,祖琳有点感动。
〃那么,你的家人呢?〃
〃我会告诉他们。〃
〃我有一个要求。〃
〃请说。〃裕进一直把她的手放在脸旁。
〃婚礼愈简单愈好。〃
〃百分百赞成。〃
一小时后,回到课室,胡祖琳已是陈裕进的未婚妻。女同事都凑热闹过来看订婚指环,钻石一闪,裕进想起印子把它套上手指试戴的情景来。
她是故意的吧,先把戒指戴一戴,才还给他。
——是她不要,才轮到其它人。
喜讯宣布后祖母最高兴,〃到太婆婆家来度蜜月。〃
裕进笑问:〃有甚么好处?〃
〃有一块碧绿翡翠等着她。〃
〃唏,祖琳是西医,才不稀罕珠翠。〃
祖琳在一边听见,连忙分辩:〃噢,西医也是人,我才喜欢呢。〃
大家都大笑。
祖母在电话那一头也听见了,〃你看,裕进,每一个人都那么开心。〃
这是真的。
陈太太头一个松口气,经过那么多灾劫,总算有人接收了这个蠢钝儿,而且资质那样优秀的一个女生,真值得庆幸。
一家都把最好的拿出来奉献给这对新人,祖琳看到那般无私的爱,十分感动。
陈家上下忽然把私隐朝祖琳申诉。
——〃祖琳,我身上这些痣是否良性?〃
〃祖琳……不畅通,如何是好?〃
〃裕进那个妇产科医生,是否可靠?〃
祖琳愿意替他们做全身检查。
他们在初冬注册结婚。
仪式简单到极点,光是签个名字,交换指环。
可是事前也有一番争论。
裕进说:〃为甚么不邀请你母亲?〃
〃她会带那个外国人来。〃
〃可以向她说清楚。〃
〃这是我的决定,我觉得毋须知会她,也不必替其它家长增加麻烦:'这是我母亲,这是她现在的丈夫……'〃
裕进不出声。
〃你明白吗?〃
〃我不明白,但是我尊重你的意愿。〃
〃我不想你家人对我有坏印象。〃祖琳说。
裕进:〃他们爱你,包容一切。〃
〃我不要她来。〃祖琳无比固执。
〃好,好,一切由你决定。〃
祖琳觉得遗憾,但是,世上不如意事多多,无可避免。
注册那天,祖琳抬头,看到她母亲独自出现,打扮得十分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