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爸爸我是。」
她伸手去拉父亲的手,发觉他手冰凉。
不为一惊,落下泪来。
父亲说,「嘘,别哭,别哭。」
这时有人敲响房门。不为一惊醒来。
女佣探头进来说:「有客人上门来找伍小姐。」
「谁?」
「她叫莉莉。」
不为连忙擦干眼泪,「人在哪里?」
「在会客室等你呢。」
不为连忙跑下楼去。
可不就是莉莉,晒成金棕色的皮层,笑睑迎人,仰起头看站在楼梯中间的不为。
她俩拥抱一下,佣人斟出龙井茶来。
不为高兴得不得了,整张脸往上提,嘴角弯弯,「莉莉,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莉莉坐下,打量四周,「没想到你家庭环境这样好,不为,华人说,文必穷而后工,你还有什么希望?」
「这个穷不代表物质贫乏,而是说身处某种困景,才会激发文思,像都会自盛至衰,实在是写作至佳题材,应当激发无数优秀作品。」
可是仍然乏人动笔。
「生活舒适,是创作大忌。」
「莉莉,你来旅游观光,还是开会接洽?」
「两者都有啦,顺道来看看你。」
「我家发生了一些事——」
「我明白,刚才与令堂谈几句,她欢迎我来你家作客。」
「与我挤一间房如何?」
「我事忙,来往多闲杂人等,不甚方便,好意心领了。」
「在都会中,运动比较困难,你若想踩脚踏车就无用武之地。」
「但是在我住的酒店有健身房,我找到一幅最好的爬山墙。」
爬山墙,久违了,练成的肌肉早已失却弹力。
「来,」莉莉说:「困在家里无益,我与你爬墙去。」
一听爬墙,不为就觉得好笑,像做贼一样。
她跟莉莉出去,一路上谈公事。
「编辑部觉得摄影集可以出版。你的说明精简动人,照片风格特别。」
「多谢。」
「有一个沉默高鼻梁的年轻男子,时时在照片中出现,你却只称他为男护士,这人是你男友?」
「不,他就是男护士。」
「总觉他有特殊位置。」
「家父辞世后他已离职,前往上海发展生意。」
「上海!以往只在猎奇小说中见到的地名,过两日我也会北上观光,顺便创翻译版权。」
「阿,大展鸿图。」
「不为,我担心你的长篇,可否集中精神好好创作。」
「多谢鼓励,你去到内地,会发现佳作如林,也许就放弃我了。」
莉莉微笑,「风格有异,读者不同。」
来到酒店,不为跟她走进健身房。一抬头,不禁哗地一声。
真没想到都市里有这样宏伟的爬山墙,足有三层楼高。而且另一边是大玻璃窗,一边爬一边可以欣赏全海景。
原来如此理想的运动场所就在眼前。
两人立刻脱下外衣裤,穿上安全带。
不为蠢蠢欲动,技痒,伸出手去,立即像猿猴般敏捷地攀了上去。
居高临下,看向大海,虽在户内也无比舒畅。
她知道不能用力过度,慢慢降回地面,意犹未足,已是一身大汗。
立刻有男性来搭讪。
蹲在不为身边,殷勤递上饮料,不为连忙穿回外衣遮住背心。
「刚从外国回来?」
「那金发女是你朋友?」
「喜欢运动?」
不为一声不响。
那男子忽然明白了,「呵,你与她是一对。」
很识趣地走开。
不为发愣。
一对?
这时莉莉走过来,「到我房间去淋浴,然后一起喝茶。」
不为迟疑片刻说好。
一回房莉莉便急着覆电传电邮,一手捧着卫星电话,眼睛在电脑荧屏上游览。
不为淋浴更衣完毕,莉莉说声「轮到我了」,竟连电话一并带入浴室。
半晌她擦着湿头发出来说:「我需要一个翻译,不为,你可否跟我往内地。」
不为想一想,「内地有许多翻译人员,价廉物美。」
「好,好,又拒绝我。」
不为微笑,「我会否遭到惩罚?」
莉莉凝视她,「好的作者难寻,一切都可以容忍。J两人含蓄地已经过了招。
她试抨过可能性,她婉约推辞,并且希望不会影响工作关系,她理智地保证不会。
她们一边喝茶一边谈公事。
「不为,我已给你建议故事大纲,你不可脱离规范,一切需随大纲发展,最终把撒开的网兜回来。」
不为笑,「莎士比亚有几个故事都做不到。」
「不为,你必须接受我的意见:集中精神。」
「是长官。」
「我旗下已有百多名交不出稿件的作者,希望你不会成为他们一分子,你若等钱用,我可预支三分一稿酬给你。」
「那是多少?加币五万、十万?」
「伍小组我可预支五千。」
「莉莉,我写的是英文,五千?」不为惊呼。
「英文霸天下?写英文一定发达?ABC必然畅销?也得看你是谁,成名没有,是否深受欢迎,上年加国作家节会议上有得奖作家手持纸牌说Will write for food,意愿煮字疗饥,伍小明,你与现实世界脱节!」
不为听过这种故事,不敢出声。
「一般首版不过五千本,著作销干万册者,如凤毛麟角,千万人无一,喂,你交了稿再说其它好不好?」
不为垂头。
「丧气?不必,不试过又怎知行不行,心灵鸡汤开始时也不过是尝试。」
「鸡汤!」
「果然不出所料」莉莉点头,「还看不起人家呢。」
这时,不为也为自己的毛病笑起来。
「我会用功。」
「你家太舒服,人也太多,不是写作好地方。]「依你说怎么办?]「设法搬到大学宿舍去,小房间,寒窗,连电话也没有,喝自来水,吃冷面包,从早上六时工作到晚上十点,下午三点可以到公园跑步半小时,保证你文思如涌,三个月可以完成一本著作。」
什么都要付出代价。
莉莉说:「我自幼习芭蕾舞,跳到十一二岁大拇指开始流血灌脓,久医不愈,母亲叫我停止习舞,不付出哪有收获?No Pain,no gain]不为得赶快离开舒适的娘家。
「跟我去上海,租青年会宿舍住,勤写。」
「我在上海无亲友。」
「就是要陌生城市,不与任何人来往,不通讯不交际,面壁,似进修道院。」
「唏。」
「试一试。」
「家母——」
莉莉笑说:「令堂完全没有问题。」
「你说得对。」不力颓然。
莉莉把一张支票放在不为面前。
不为一看,足够她往上海。
「去不去随你了。」
「往上海用英文写作?」
真是有点突兀。
「不为,你考虑一下,我约了人参观印刷厂,有一批立体书需要加工,你没有兴趣就请回家。」
「我选择回家。」
莉莉忽然叫住不为。
她用手轻轻抚摸不为的浓眉,轻轻说:「一个女作家,活脱该像你这样,别辜负了这副清丽的长相。」
不为沉默。
回到家里,自口袋掏出锁匙开了门,听见大哥与大嫂在厨房聊无「有洋女来找不为,妈妈说两人态度亲密。]「她们自幼习惯搂搂抱抱。」
「不为都没有亲密男友,她的取向——」
「嘘。」
大嫂说:「我并不反对,好朋友即是好朋友,好伴侣即是好伴侣,懂得爱惜体谅保护对方的往往是女性,有何不可。」
「这是什么话,我们虽不反对,亦不能赞同。」
「那怎么办,骑墙?」
「喂,齐家畅,我妹正常健康,你别胡诌好不好?J不为听到这里,觉得事不关己,所有是非你不去揽它,它自然会消失。
她走到楼上去看母亲。
女佣正替孩子们换床单,二人合作,像酒店整理房间般,把干净床上用品抖出铺好、接着吸尘、洗卫生间。
脏毛巾被褥堆在走廊,伍太太坐在小凳子默默看佣人操作。
不为知道她母亲,老妈喜欢照顾家人,子孙舒服比她自己享受还高兴,子女大了,现在轮到孙子孙女。
不为蹲到母亲身边。
脏床单一团团,似有个孩子钻在里边,随时预备跳出来吓人一跳。
不为把脸伏在母亲膝头上,伍太太一下下抚拔不为额上头发,当她是小孩子。
这样简单的家居生活,给不为无限喜悦满足,希望时光凝固,留在这一刻。
她同母亲说:「孩子们好像住得很满意。」
「是感恩知足的小孩,非常可爱,服侍他们,对他们好,他们都知道,懂得赞赏,使大人更加乐意在他们身上花心思。」
伍太太非常开心。
「妈妈,我呢?」
「你强头倔脑,你没有他们可爱。」
「哎呀,比下去了。」言若有憾,心实喜之。
大嫂上楼来看见母女依偎,不禁艳羡。
不为说:「你也来。」
大嫂答:「我来干什么?又不是我妈妈。」
「你也叫她妈妈。」
「奶奶不一样,需尊重,维持距离,也不是人人像你们母女这样有亲缘,不劳就没你这样爱妈妈。」
女佣捧着脏衣物下楼去洗。
大嫂说:「老师认为小仍大有进步,她的羞涩减退,明显合群活跃,情绪稳定,愿意学习。」
「那多好。」
大嫂说:「亏得妈妈支持我们,支付昂贵学费。」
伍太太轻轻说:「否则妈妈要来何用?」
不虞在楼梯间听见,半晌作不得声。
来的时候,声势汹汹,握紧拳头,预备争夺财产,住了下来,发觉母亲毫不藏私,他态度渐渐软化。
照说父亲已经不在,他是长子,应对家人负责,可是现在他像十八二十二岁的大孩子那样:光吃饭,不做事。
伍不虞头一次觉得羞惭。
只听得不为说:「妈,你走得动吗,我陪你去上海看不劳。」
伍太太说:「稍迟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