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为叹气:「其实指甲与头发都是死物,真是越短越好。」
不为开了第三罐啤酒。
于忠艺劝说:「别喝太多。」
「一个人喝不了多少。」
于忠艺说:「我也喜欢啤酒。j I对于这个都会呢,有什么看法?」
他笑笑不说。
[没关系,我离开本市已久,感情也颇疏离。」
「都会居民,十分幸运,机会多多,时势造英雄,二十多年繁荣,发掘不少人才。」
「今日呢?」
「今日竞争比较大,需要脚踏实地,沉住气努力做事。」
「说得很好。」
他打开吉甫车天窗。凉风习习,一只草蛾轻轻飞进来,停在椅背上。
于忠艺说:「我送你回去休息。」
不为不想失态,点点头。一进公寓,便倒在床上睡着。
半夜醒来,觉得口渴开亮灯,发觉那只飞蛾跟了她回来。
不为轻轻说:「你朝生暮死,为何打来扑去?」
开了窗让它飞走。
这一醒睡不着了,淋浴洗头,起来工作。
看看天亮起来。
翁戎在窗台上摆了一盆小小茉莉花,零星三五朵小花,可是清香扑鼻,叫人无限欢喜。那些男生的电话仍然不绝,录音机贮存量已满,统统成为遗珠。
门铃一响,不为知道又是保姨送早饭来。
她去开门。
「今日换换口味,吃碗雪菜肉丝面,不为你胃口甚差,人人长肉。独你消瘦。」
不为看到玄关地下有只死去的飞蛾,已变成焦黄色,它始终没有飞走,不为用纸巾轻轻包起。扔到垃圾桶。
「我要去买菜,你爱吃什么?」
「妈,有天觉得人多事烦?」
「她不知多高兴,心甘情愿照顾全家。」
「睡得可好?」
「好极了,一早起来张罗早点。」
「手臂呢,活动得可好?」
「年纪大了,即使没有病痛,也不能同后生比。」
保姨是避重就轻高手。
「我中午时分过来。」
保姨出去了。
不为自有烦恼。
翁戎十天八天后出差回来,她得找地方搬走。否则,就得回外国去。要不,在外头租地方住,这需要钱。不为手头上没有现款。
一个人要争气,可得有点钞票才行。
毕业已经好几年,老是挣不下钱,不是没有收入,可是左手来右手去,又一向贪欢。香槟一箱箱抬回,旅行乘头等舱。连珠子都穿凯斯咪。
真正等钱用,又不想问母亲要,她会到酒吧客串酒保,她有一件在唐人街买的宝蓝色缎子旗袍,穿上非常夺目,头发梳髻,插两枝筷子,问洋人:「给你来一杯苦艾酒如何」,小账麦克麦克,塞满口袋。
酒吧里同事全是尚未成名的演员。写作人、画家编剧……
她叹口气,可是,伍不为没有节蓄。
大姐都觉得父母有钱,不为却不那么想。开始的确有,但是已经用了那么多年,华人说坐食山崩,就是这个意思。
父亲退下来已有十年,开始还不肯看医生:「忘记车匙放哪里有什么稀奇,渐渐连车子在何处也不记得了,跟着,人名、地名,全部遗忘,医生立刻知道是阿兹咸默症。
伍太太决定在家照顾丈夫,支出庞大。
到了今日,不为不觉得他们还有巨额存款。母亲的首饰像不劳说的那对西瓜玉镯,还有两只五卡拉左右的钻戒,都好久没见,下落不明。
可能已经变卖。
既无场面可出,不如套现。
是以小保险箱内空无一物。
中午,回到娘家,发觉孩子们上学去了,只剩小仍一人,姐夫艾历迅也不在。不劳说:「他到中文大学去面试。」眼角瞄着大嫂,表示艾历逊不是吃白饭的人。
大嫂立刻笑道:「捞一两节课教,也够剃头吃午餐的,有个去处好过没有。」
奇怪,这两个人,谁要是饶了谁,身上像是会少了一块肉似。
大嫂讲完了,看着不为。
不为想,咦,轮到我了吗。
果然,来了:「不为,我见昨晚由阿忠载你回家。」
「是。」
「他是司机,你应坐到后座,免人误会。」
不为一怔,她没那样想过。
「这个阿忠,虽不说话,一双眼睛却四处留神,日夜都在父亲身边,什么都一清二楚,不是省油的灯。」
「若不是保姨的亲戚,谁会用他。」
「亲戚又怎样,今晨我读报纸,十岁女童遭绑架撕票,元凶是她的表舅父。」
「可怕!」
不为轻轻说:「那么,辞退此人,由我们三个女将来服侍老父饮食便溺可好?」
大嫂立刻噤声。
不劳「唷」地一声。
不为又说:「抑或,送到老人院,长年对牢陌生人,任人宰割。」
不劳说:「这阿忠月薪要万多元。」
不为说:「比起注册护士,只是小数点,二十四小时服务,认真难得。」
她们两人这才不响了。
「大哥可打算找工作?」
「也正在托朋友看市道。」
「那边的房子打算租出还是卖出?」
「当然是出租。不为,这些你就不懂了,房子怎可以卖,好歹留着收租,十年八载之后,归了本,交给孩子们。」
大嫂脱口问:「爸妈这幢小洋房,现值多少?」
不劳骄傲地答:「最多值三千万,此刻尚值一千万。」
大嫂咋舌,「这么小,这么贵。」
不劳得意洋洋,「越贵越有人要。」
大娘打如意算盘:「我们两家人,不虞五百,你四百,不为也分得一百。」
「为什么你五百?」
「不虞是长子,多分一份。」
不为微笑「是,父母都睡到街上去。」
她站起来,替小仍补习功课。越教越有兴趣,英文及算术之后,教小仍写毛笔字。有朋自远方来,不亦悦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君子不群不党……
老人走过,也过来写字,提着笔,想一会,忽然写:「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相对无言,唯有泪千行。」
不为呆住。
「爸,爸,你都想起来了?」
老人放下笔。不再言语,恢复迟钝。
于忠艺说:「请恕我多言,有一间特殊学校——」他把资料交给不为。
不为回过神来,「啊,是,咦,这学校适合小仍。」
「在家教学虽好,但孩子们也需要同伴。」
「你说得对,我们带小份去这间惠能学校参观。」
不为立刻去与大嫂商量。
大嫂默不作声,小仍是她死穴,一点到立刻气馁。
「我去试一试。」
「不为,将来你自己有了孩子,分身不暇就不会对小仍这样好了。」
「我不会结婚。」不为微微笑。
「怎么说这种话?]「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好。」
「这个嘛——」
「我与小仍出去一次,你把所有证件给我。」
不为背着信差袋出门去。
小仍走进课室,很高兴,立刻找一张桌子坐下来。
老师替她做几个测验,表示可以即刻入学。
不为知道这是于忠艺一早替她们预约通关,才这样顺利。她再三道谢。上车时,她仍坐前座,小仍坐后座。
回家向大哥大嫂报告喜讯,却看到艾历逊满面春风回来。
不劳间:「找到教席了?」
「有待通知。」
「啐,看你高兴得那样。」
可是艾历逊每隔一阵便偷偷笑一下,不为都看在眼内。
第四章
「我错了」艾历逊一味陪小心,「我猪油蒙了心这几天屋子里吵闹,人挤,我心神不宁。不劳,我想过了,我想带着孩子回皇后区。」
不劳不出声。
「不劳爸妈自然会分配家产,有就有,没有就没有,长久住这里。缺乏归属感失去家的感觉,我想回自己的家躺沙发上看球赛。」
他说得也对。
离开自己的家像鱼离了水。
不为说:「我也想回多伦多。“
艾历逊说:「不如一起走吧。」
不劳问:「开销怎么办?店已经卖出。」
不为说:「你可以在家做生意,省却铺租。“
不劳不出声。
「在电脑上展示设计客人满意了。才落订单买布料试身。」
不劳说:「我累了做不动。J「那么,先休息一阵子节蓄可以派到用场。」
文历逊说:「回去我一定找份全职。」
不劳轻轻说:「这句话我一听十多年。]艾历逊讪讪地低头。
他们三人坐在门口谈话被保姨看见。
「进屋来,坐街边干什么?」
不为说:「保姨你来给点意见。」
「什么事?」
「不劳一家想回去。j「咦,孩子们刚找到学校起码住一个学期才走。」
不为说:r他们想家我也是。」
保媒也坐到石阶上,「这才是你们的家,反认他乡作故乡,荒谬。」
不为说:「在自己家,可以赤裸喝香槟大声唱歌。」
「老母亲想你们近一些。」
不为说:「子女大了,总会离巢,她健康状况稳定我过些时候再来看她。」
保使恻然沉默。
女佣见他们一时没有回屋的意思,捧出热茶。
伍太太看见走出来「在谈什么?」
不为连忙说:「妈快回去。」
「在商量什么?」
不为勉强微笑,「没什么,不劳想回皇后区。」
伍太太央求「再多住一会妈妈时日无多。」
不劳忙说:「妈妈要活到一百岁。」
「一千岁孤零零,有什么用。]不劳哭,伍太太也落泪。
大嫂齐家畅在窗口看见他们说话,唯恐漏了一份赶出来加入讨论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摔倒在地,雪雪呼痛,一边揉,一边说:「你们回去好了,我与不虞留下陪爸妈。」
足踝顿时肥大青肿,保姨连忙去取伤痛药。
外人怎么看他们这一家呢。
不为想,外人会否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