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他注意到没有,她是一口饭都没有吃。
若相惜,他有可能永远也走不出自己画地为牢成就的那片禁锢;
若相离,那分开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些没必要承担的折磨。
两人各怀心事,一夜未再说话。
第二天,大少搬回了镜苑。傍晚时分,叶萱施施然跟来。对着大少,她礼貌地打招呼,如同是一个普通朋友,反倒和二夫人谈笑一片。后者长年孤单寂寥,有人来陪着聊聊天、话话家常,自是求之不得。呆了有近两个小时,她又出人意表地离开。行事怪异得连一向不太理会子女私事的陈先生都瞪着眼睛问大少:“你俩在玩什么把戏?闹别扭在?怎么看不出她有生气的模样?”
叶萱会对他生气?不会的!大少苦笑一声:“爸,你不知道我有多想她生我的气,骂我、甚至打我,都行。可是,你觉得,她会吗?”
陈先生一愣,是的,叶萱不会。地球人都知道,儿子的健康是她的致命软肋,无论他做的事有多过份,只需一声咳嗽或一个难受的表情,她什么都不会计较。
“那你俩这唱的是哪出?”
大少也不解。
懂不懂,懂多少,都不重要,叶萱依旧天天淡着笑容到镜苑,多则呆一、两小时,少则30分钟,风雨无阻。偶尔她会煲一瓶汤带来请大家吃,更多时,则是和大少谈谈工作,请教一些业务处理技巧,天色落晚,她便起身离去。两人之间的关系,很有点象香山卧佛寺的那副对联: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自然,这并不是大少想要的那种结果,他也几乎从未容许过自己的生活中会有这样的拖泥带水,想了很多次:明天,明天晚上就叫她以后再也别来了。可是,真到了第二天,真见着了她,他又说不出口了。
感情,若有若无,似是根蛛丝,细细地、颤微微地荡在半空。有时大少也会给自己找藉口:若可以断得有个缓冲,由着时间慢慢冲淡一切,渐渐地,两两相忘,到最后,视同陌路。大抵,也不是坏事吧!
星期六,二夫人一早便嚷嚷着要去农庄看她亲手种的丝瓜苗爬藤没有,她围着大少“提醒”了好几次:农庄的出入卡在叶萱那吧?上次去没用完的几包有机肥是不是放在公馆车库里的呀?
小两口之间的问题陈先生要她别帮倒忙,敲敲边鼓总可以吧。
“我不太清楚,你问问她吧?”大少佯装漠不关心地答。眼角瞟着母亲拿起电话在拨,然后,皱着眉怔怔地说:“怎么转到秘书台了?瑁,叶萱休息不开手机的吗?”
“你问我我问谁去?”他无端地有些烦燥,说完,又后悔了,抱歉地冲母亲扯出个很勉强的笑容:“妈,我还有些活没做完,这周就不跟你们一起去了。”
……
晚饭吃得有些早,主要是陈先生要带着二夫人去看新春音乐会。自怡心、怡芸打理香港的基金公司后,大夫人三天两头往香港跑,这会儿,海大一个镜苑,倒成了真正意义上的三口之家。
二夫人见大少怏怏地玩着筷子没吃上两口,明了他硌着叶萱一直没来的事,心里跟着惴惴起来:“瑁,小萱今天一天都没打过电话来吗?”
大少现在正烦谁跟他提叶萱。听得这话,皱起了眉,自鼻子里“嗯”了一声。
“看样子,她不会来了。不如,你和我们一起去听音乐会吧?”
大少有些生气地抬眼望向母亲,却见她与父亲正齐齐用关切、怜悯的神情看着他,不禁又泄了气:“我不大喜欢交响乐……”
门外传来汽车的声响,他面色一振:她来了!
陈先生与二夫人交换个放松的眼神。
果然是叶萱来了!她拎着袋梨子迈进大厅,模样看上去有些疲惫,与大家打过招呼后,把梨子递给方嫂。大少听见她细声叮嘱方嫂炖冰糖梨时加点西米,健脾和胃。
自然,不用点明,谁都知道这冰糖雪梨西米露是炖给谁吃的。
“方嫂,加碗筷。”看见儿子的脸色瞬间阴转晴,陈先生也愉悦了起来。
叶萱摆摆手:“不用了,我……”
话没说完,她的手机响起:“嗨!……是,刚刚回,在镜苑。……那我马上来,……一刻钟吧!你怎么那么喜欢规定时间呀?好了好了,再说又耽误两分钟了……”
挂了电话,她冲餐桌上三人笑笑:“你们慢用,我……”
电话又响起。
“我有点事,先告辞了。”一边勿勿地扔下一句,一边往外走着接电话,隐隐传来她的声音:“……好的,天美丽2109,记得……”
天美丽?那个有着旋转餐厅的天美丽?她在那儿荡气回肠地喊“陈瑁辉,我爱你!”的天美丽?
却在士别三日后,不动声色地,在那迎接另一份“一直在身边的爱情”?
仅仅也就是个猜测,仍旧如同一块块千年寒冰层层叠叠地包裹住身体,冻得连大少自己都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了。
恍惚间,二夫人焦虑不安地摇着他的手臂,唤回了神智。
“我没事,”他很冷静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这会不想吃饭,晚点吃西米露。”
说完,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胸口发痛,咳得喉间一阵阵腥甜扑出嘴唇,眼前模模糊糊、银白一片,似是那晚天美丽玻璃顶外的新雪飘来。
他凝住最后一丝神志,挣扎着说:“不要……不要叫她。”
原来,我可以说分手,甚至,可以离去,独独,你不能!
没有谁敢真听他的话不通知叶萱!
所以,她几乎是与陈先生他们同步到医院的。眼见着一群人将他放在雪白的床单上推入急救室,她稳稳神,安排大飞去接顾教授,告诉值班医生大少的病史,冷静得甚至连陈先生都比不上。
“原来,你一直都知道会有这一天!”坐在急救室外,陈先生苍老的声音凄凉地在叶萱耳边响起,“对他的病情,你是一清二楚的,我真没想到,真没想到,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孩子,明明什么都知道,却什么苦都不提。”
叶萱象抚慰自己的母亲那样,将哭成个泪人的二夫人搂在怀里。慢慢地应着陈先生:“别担心,他没事的。天干,肺燥,他有些咯血而已。”
她是如此地镇定,语气里透着不容辩驳的肯定。这种情绪传递给了两位老人。尤其是二夫人,她渐渐止住了哭泣,靠在叶萱肩上,软弱得如同一个孩子。
“小萱,当父母的都很自私,我看阿瑁那么喜欢你,曾经想瞒下他的病,你,不会怪我们吧?”陈先生哑了声音问。
叶萱摇摇头,低了声音说:“我只怪我自己,是我,都是我的错。”
“你会一直在他身边,不会离开他吧?”
叶萱揉了揉心口:“我怎么会离开他呢?”
大少半夜醒来的时候,叶萱早已经送走了陈先生和二夫人。本来套房外间有床,大飞又叫护士在病房里加了一张床,结果,叶萱还是没睡上去,她坐在皮椅里,手心握着大少打点滴的那只手,另一只手枕着头仆靠着他的头,睁着眼,直到听见他弱声弱气地唤了声:“萱!”
叶萱抬头,就着昏暗的壁灯见大少慢慢睁开眼睛,看着她,定定地、不说一语地看着她。
“醒了?感觉怎么样?”她贴近他脸颊问。
他低低地应:“还好。”
“渴吗?”
他轻轻地摇摇头。
“那你闭上眼继续休息,我给你念篇小说。”说着,她起身想去拿电脑。
“萱……”他唤住她,正要接着说,她的手覆在了他嘴上:
“你身子还很虚弱,不要说话,不想听我念小说那就听我讲故事。”
她的语气里很难得有这样不容反驳的霸气。
“我今天学车去了,教练说要集中注意力,保证安全,不让开手机。晚上本来准备作媒去的,还记得我们在西庭山遇到的那个女孩吗?她叫艾青,是柴俊的老同学,心理医生,这段时间本来是在给我做辅导的,说来说去,倒让我洞悉了她对柴俊的心思。正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其实之前连她自己都不敢肯定,而今,她终于明白了自己爱的那个人,不是现在的男朋友,而是柴俊。我就鼓励她去追求真爱,这样即便是失败了,也不会在将来后悔。谁知晓艾青那丫头,平时蛮时尚、开放,关键时候患得又患失,我只好答应晚上陪她约柴俊在天美丽吃饭,帮着她开个头。我在天美丽那样坦白地告诉你我爱你,我觉得那里是爱情的福址,所以,希望艾青也能在那里得到她的爱情。就是这样,仅此而已,没有其他。”
他的脸色依旧暗淡,但一双眼睛,却随着她的话变得灵动起来。
“你,以后再不要提分手了,我知道你是为着我好,可是,听着心里还是很难受。艾青说得对,我们两人一样深爱着对方,一样愿意倾尽自己所有换得对方幸福。只不过,瑁,你知道吗?你或我的幸福,其实是凝熔在一起的,缺了谁,另一方都无幸福可言。还记得吗?有天晚上你问我,若是你‘走了’我会如何?我很后悔当时没告诉你,现在,瑁,你听好了:无论你‘走’到哪里,我一定跟你在一起!”
病房里静得只听见大少粗重的呼吸声。他伸出舌舔了舔上下唇,见状,叶萱倒了杯温开水,用棉棒蘸着喂入他嘴里。
“我想坐起来。”他哑声说。
“还是躺着吧,不要太激动,否则我就不敢说下去了。”她很耐心很细致地蘸了水一遍遍地喂给他喝,“我当时没说,一来是因为骨子里还是蛮迷信,觉得这些话不吉利;二来,我怕你笑话我:都什么年代了,还有生死相随吗?”
觉着他的喘气声冒了出来,叶萱放下棉棒,伸手轻揉着他的胸口:“说好不激动的。要不,你再睡会?我会一直在这里陪着你,哪里也不去。”
他用那只没打点滴的手握住她的手,努力平息着呼吸说:“不睡。你继续说,我要听。”
“好,继续说,我曾经以为自己很平凡,也只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