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熬出头来。」
家康还没说完,众人的笑声比上次更响。
——「家康,你乾脆去写桃花源记吧。」
「还有,孙叔敖与两头蛇的故事。」
大家笑成一团。
家康连脖子都涨红。
微微感喟,「原来写故事不容易。」
秀秀说:「情节要合理,不能与现实脱节。」
陈佳说:「逸乐是一条蛇,被它缠上了,很难脱身,交际花会不会在盛年从良,跑到工厂去熬一分苦工呢。」
家康说:「会!」
思思说:「你会,她不会。」
秀秀说:「一致通这个结局不成立。」
家康不甘心,「不能给她一次机会吗?」
众女不耐烦,「你恁地婆妈,就算做了作家,也不能在廿世纪九十年代生存,早被淘汰。」
家康反唇相稽,「那么,你来说说结局。」
陈佳笑说:「诸位,我们休息一会儿,分组讨论。」
年轻的读者们十分快活。
「陈小姐,这次聚会太有意思了,我们像是参予了写作计划一般。」
陈佳问:「你们对写作有兴趣?」
大家齐齐答:「有。」
「这是一门相当艰苦的行业。」陈佳说。
「家父说每一分职业都要靠用功。」
「令尊是一个有智慧的人。」
他们走到游泳池旁,三三两两,讨论起故事剧情来。
之之走到陈佳身边,问道:「陈小姐,你几岁开始创作小说?」
「廿二岁,那一年,我大学刚毕业。」
「呵,大学里念文学系吗?」
「不,我读的是教育文凭。」
「开始创作是偶然的吗?」
「相当偶然,当时只觉得有许多许多话要说,便拿起一支笔,把它们都写出来,投稿到杂志报章上去。」
「你一共写了多少本书?」
陈佳笑答:「量并不重要,质才值得重视。」
「你可满意自己的作品?」
「过得去啦。」
大家听见之之访问陈佳,又重新围上来。
秀秀说:「我们续不下去了。」
思思急道:「那怎么行,故事连载到一半,没有下文,被读者骂死。」
「读者才没有那么空骂你,读者唾弃你才真。」
陈佳觉得与他们相处,也得益良多,这一代的年轻人聪明,活泼,刁钻,不容轻视。
「结局倒底如河呢?」微微问。
「真没想到创作故事这么难。」
「看故事最享受最写意。」
「才怪,看到劣等故事,读者活受罪。」
这个时候,之之似欲言还休。
陈佳注意到,便鼓励她:「之之,你好像有答案了。」
之之犹疑地说:「请各位不要笑我。」
「不,我们不笑。」
之之便说下去:「他们三个人上了岸,住到一块儿,开头感情并不融洽,少妇曾经想过要离开绅士,后来发生了一件事,令得他们患难见了真情。」
「什么事?」
「绅士生意失败破产,少妇拿私蓄出来,帮他恢复名誉。」
「又来了,天方夜谭。」
「不是没有可能的。」
「宇宙间什么都有可能,写出来不好看,就没有可能。」
陈佳鼓掌,「这已经是写作人的座右铭。」
「之之,你的结局太过陈腔滥调。」思思说。
「你有什么更好的主意?」
「我没有,我如果有,我就是一个作家。」
陈佳觉得这一班年轻人可爱得无以复加。
「我们明天可不可以再来?」有人问。
「天天来,陈小姐不用写作乎?」家康说。
「下次又该轮到第二班读者来开研讨会了。」
「陈小姐,见面的时间太短,不过瘾。」
微微与之之表示不满。
陈佳赔笑,「我实在无法抽出更多的时间。」
「我们懂得。」
天色已微暗,该告辞了。
他们鱼贯离开别墅,陈佳在门口送他们。
家康忽然转过头来,「陈小姐,我们把小说的结局写出来寄给你好不好?」
陈佳说:「好极了,限时一个月时间,三十天后,我们再见面,届时,我也把这个故事的结局说出来。」
年轻人欢呼起来。
「我会让出版社与你们联络。」
「谢谢陈小姐。」
他们散了会。
陈佳回到客厅,女佣正收拾杯盏。
曲终人散的感觉比较落寞,陈佳多多少少有点感触。
她坐下来,看着窗外紫色的天空。
背后有声音传来:「孩子们都走了?」
陈佳抬起头,看到她的未婚夫程中正自二楼扶梯走下来。
她对他笑笑,「你呢,工作进度如何?」
「我这分工作又不必讲感性。」程中是电脑程序编写员。
「我们的喧哗有无打扰你?」
「二楼听不见。」
程中坐到陈佳身边。
陈佳看着自己双手,「我们玩了一个游戏。」
「呵,是什么游戏?」
「我把一个故事的开头告诉他们,叫他们续下去。」
程中一呆,「什么故事?」
陈佳停一停说:「我的故事。」
程中有点震荡,「为什么,为什么把私事告诉人家?」
陈佳不语。
「隔了这么些年了,你应当忘记。」
「但事实我并没有忘记。」
「至少假装忘记,陈佳,这样会对你有好处。」
陈佳抿一振唇,「孩子们要我讲故事,一时哪里有题材,情急之下,便只好说自己的故事。」
程中仍不以为然,「以后不要见读者了,人与人之间,维持适当距离最好。」
陈佳笑笑,「读者最可爱。」
程中说:「可恶才真,需素无穷。」
「他们才是我真正的老板,」陈佳笑,「当然有权这样做。」
「陈佳,让我做你的老板如何?」程中试探未婚妻。
「不,我发过誓,成年以后,我要自力更生。」
「你太过耿耿于怀了。」
陈佳说:「暂时不谈这个,让我们出去吃饭。」
「来吧。」
故事原来是说故事的人本身的真实故事。
读者们可不知道这一点。
故事要有三个人,陈佳不可能是绅士,也不会是少妇,那么,她是那个小女孩。
照陈佳的年龄推算,故事发生在十多年前,一只豪华客轮上。
那一年,她才十五岁。
当下,陈佳似真正把往事丢下.与程中渡过一个愉快的晚上。
回到市区的公寓,卸了妆,坐在露台上,自觉不枉此生,知乐常乐,事业与感情进展都十分理想,于愿已足。
陈佳吁出一口气,上床休息。
她没有时下一般干文艺工作的人的坏习惯,她不用服药睡觉,很快就憩着,陈佳时常笑说这是她最最得天独厚之处。
她做了一个可怕的梦。
梦中的陈佳,已经成年,她似刚刚下班回家,看到房门口一叠湿内衣,是她出门前浸在盘中打算洗涤的,又被她母亲扯出扔在那一角示威。
在梦境中,陈佳忽然忍无可忍,怒火中烧,她冲入房中,把她母亲揪出来,推翻在地,顺手取起身边一支木棍,兜头兜脑向母亲击打,血花四溅,一边嚷着:「你不尽责任,你不尽责任。」
在这个时候,陈佳惊醒。
她额角背脊爬满冷汗。
丑陋的往事如一条巨龙,惊醒之后到处肆虐,陈佳深深后悔,程中说得对,忘记它,只有对她好。
她起床点着一支烟。
母亲已于三年前去世。
在这之前,她们也已有十多年没有见面。
事实上,在轮船泊岸之后,陈佳再也没有见过她。
十五岁之前,多次,母亲一闹情绪,就乱扔乱摔她的衣物,一边喊「我的罪孽满了,我的罪孽满了」,一边把陈佳推出门去赶她上街。
陈佳从来没有动过气。
她一次又一次默默忍耐,渡过最黑暗的童年。
十五岁之后,没有人听过她提母亲这两个字,连她都以为已经忘记这个人。
但是今夜证明她并没有淡忘,伤痕历历在目。
陈佳惆怅,看样子她终身都无法不背着这创伤的十字架。
最坏的一次,母亲取出利刃,咬牙切齿要赶她走,即使如此,陈佳也没想到她恨这个妇人恨到要置伊于死地。
噩梦太恐怖了。
天渐惭亮,陈佳又得展开一天的工作。
下午三点半,程中照规矩自办公室给她电话,同她说两句话。
陈佳说:「我很想念你。」
程中答:「我也是。」
然后她带着微笑出门到图书公司去。
推广经理同她说:「见小读者的计划非常成功,其他书商纷纷跟进,我们又一次带领潮流。」
陈佳说:「怪累的。」
「喔唷陈小姐,现在干写作,也不能尽躲在深闺不见人呵。」
陈佳笑笑,生意人都一个心思,赚钱最重要,巴不得写作人上台去兼职唱歌跳舞。
「过两个月我要出埠。」
「小姐,交足了稿子,我管你去南极洲。
过两天,陈佳的情绪似乎平复,生活恢复正常。
心波上激起的涟漪渐渐消失。
这个时候,小朋友们的稿件却纷纷寄抵出版社。
记得吗,陈佳叫他们把故事的结局写下来,果然,他们真正对写作有兴趣,每个人都纪录下不同的答案。
陈佳本来不想拆开他们的信件,但失信于人,倒底不是一个好习惯,她把各人的稿件细阅。
文笔当然不大成熟,陈佳边看边莞尔。
五个小朋友,有五个不同的假设。
家康始终坚持交际花会得改过自新,他为人乐观热情,深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