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少雄吁出一口气,按铃召人。
孔碧玉进来。
“孔小姐,我想出院。”
“我把阮医主找来,看他怎么说。”
“我正要谢他。”
“我们的职责如此,不需要谢。”
“还是要谢。”
残酷游戏
选自亦舒短篇小说集《流光》
沛华恢复上班第一天,同事们纷纷前来问候:“一切都办妥了?振作些,节哀顺变。”
沛华颔首致谢。
“已经病了多时吧,生老病死,乃天理循环。”
沛华不想多说。
无论她家里发全了什么事,外头的世界却如常操作,企图他人停顿脚步致以同情是非常不合理的奢望,她已失去母亲,她不能再失去同事与朋友。
日日长嗟短叹,等于孤立自己。
沛华非常明理。
她立刻投入工作。
在忙碌的日常会议及公文批阅中,她忘记了自己,忘记了丧亲之痛。
晚上最要命。
她需要服一点药才能入睡,可是仍然会在半夜惊醒,独自坐着到天明。
任何声音都会使她跳起来。
邻居添了个新生儿,半夜三时许,如闹钟一般哭泣要喝奶,呜哗一声,沛华便醒来。
她用手撑着头想,母亲也这样喂过我喝奶吧,怎么一点都不记得。
还有,看到幼时的旧照片,母亲把她抱在怀中,那时母亲还有乌黑浓密的头发,衣着整齐,可是,沛华亦不复记忆。
她只记得与母亲无数次的争执,一次又一次,她其实只希冀得到母亲的谅解及支持,可是母亲不住打击她的自信,无论女儿做些什么,总是不够好,总加以批评。
以致沛华午夜梦回,发觉在过去廿多年的生命中,母亲从来没有称赞过她一句。
真是个记录,她所做所说,母亲从不予嘉许。
沛华出来做事那么多年,还未曾遇到过比她更难侍候的人,她一生立志要使女儿不高兴。
那一夜,沛华被突如其来的一下汽车喇叭声惊醒。
她回想前尘往事,不禁讪笑,披上外套,到露台去观夜景。
电话铃在深夜叮铃铃响起来。
“还没有睡?”
“我问过专家了,三个月过后,心情才会比较平复,要待三年后。才会接受事实如常生活,要忘记丧亲之痛,即是不可能的事。”
“可是,你与伯母的感情,并不算太好。”
“我知道,所以此刻才能镇静地与你说话。”
“母女到底是母女。”
沛华不语。
深宵打电话来的人,是她的男朋友周锡驹。
母亲生前并没有见过他,沛华自问已经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毋须参考他人意见,况且,母亲总不会有好意见。
总要把锡驹批评至一文不值才甘心吧。
那不是她挑选的人,她不喜欢,而她所喜欢的人,至今尚未出现。
她认为女儿应当静心等候。
沛华却深庆得人,不然夜半寂寞,谁来安慰她这个伤心人。
“我希望我可以拨转时间,再与我母亲共度一天。”
周锡驹大吃一惊,“这不是真的,你与伯母合不来,每次聚会总是不欢而散。”
“不,过去我年少气盛,没有好好处理母女关系。”
“沛华,旁观者清,我认为你已尽全力。”
“这不过是一个希望而已。”
“沛华,你想得太多了。”
“我应该加倍迁就她。”
“沛华,你不必内疚,倘若时间真可回头,我认为你应该选择回到比较快乐的时刻里去。”
沛华苦笑,“睡吧,明日还要上班。”她挂断电话。
假使时间真的可以回头,给她一整天重温旧梦的时刻,她会选择哪一天?
沛华迟疑了,有什么日子是值得再活一次的呢,升级那一日?平平无奇,所有的同事都升了,才轮到她,她忍辱负重,若无其事地等了二十个月,天天都想辞职,终于升了,如释重负,谁还耐烦再回到那一刻里去。
认识周锡驹那一日?
更不值得,那一天,沛华那嫁了医生后生活优悠的老同学作东请吃午饭,不知恁地,人生活一好就会骄纵,那位同学整顿饭时间都没除下墨镜,不知是新近做过美容手术呢,还是没有化妆,使人客觉得这个主人真正无礼。
周锡驹是其中一位陪客。
大家交换了名片。
周君要待许久许久才有电话打来。
沛华一直独居,生活平淡,工作繁忙,周君找她之际,她并不雀跃,周锡驹并非她心目中理想对象。要不,环境好一点,好叫她少吃点苦,要不,他有真情趣,懂得生活,会得逗她笑,可是周君两者都不是。
他可靠吗,沛华不知道,把时间投资在他身上值得吗,沛华也不知道。
所以,不必回到他们第一次约会那天再过一次吧。
沛华反而渴望见到母亲,即使是再度争执也是好的。
可笑的是,她有廿多年的时间可以与母亲好好一聚,却没有那样做,母亲故世后,她反而抱有这样虚无的愿望——多此一举。
流星,沛华忽然看到一枚流星自碧蓝的天空划过,呵,天快亮了。
自古相传,对牢流星许愿,愿望会得实现,且莫理真假,沛华大声说:“愿时光倒流,让我再与母亲相聚片刻。”
她哭了。
纵使感情欠佳,纵使母亲失前对她百般为难,母女仍是母女。
沛华靠在沙发上,累极合眼。
她同自己说:王沛华,你就要上班了,不如早些出门去吃个丰富的早餐吧,这一睡只怕睡到中午,误了正事。
可是她四肢乏力,回答说,“只睡一刻,马上醒来”可怜,上次睡饱了起床是几时?不复记忆,有时连礼拜天都不得休息,要回公司赶工,母亲怎么会明白这些,她只道女儿不肯抽时间出来。
沛华苦笑着堕入梦乡。
不知睡了多久,是一枚闹钟把她唤醒。
沛华伸手按熄它,自床上跃起,自觉精神饱满,足以应付一天的工作。
一睁开眼睛,呆住了。
这是什么地方?房间那么小,窗户那么窄,她掀开被褥,打量房间,噫,她记得这里,这是她少年时的故居,王沛华王沛华,她没声价叫苦,你许错了愿,你应该指明时间地点才是,现在糟了,回到腌臜的青年时代来了。
正叫苦,她看见母亲的身型在门外晃过。
沛华不禁叫一声“妈”。
她母亲抬起头来,那正是中年时的母亲,身体健康,头发乌亮。
沛华再叫一声妈妈。
母亲同她说:“好吃早点了,吃完好去考试。”
考试,沛华笑出来,考什么试?
“妈妈,快穿好衣服,我同你去兜风吃茶。”
母亲看牢她,“发神经,今日是你会考的第一天,还不快梳洗好赶往试场。”
沛华伸手出去,握住母亲的手。
母亲的手凉凉的,刚洗涤过什么来。手背上尚有未抹干的水珠。
“你听我说,母亲。”
“你要说什么?”
“母亲,我们只有这一天再会的时刻,想你心头也十分澄明,时间已经过去,我们本不应相聚,可是有股力量把时间往前拨,拨至今日,回复我的青年时代,而你,母亲,你身体犹自壮健,快,我们趁这难能可贵的机会好好欢聚。”
母亲呆呆地看看她。
沛华心如刀割,每逢母亲不明她说些什么的时候,总是这样没有表情地朝她呆视,她越是哀求,母亲越是呆木,简直像同一道墙说话一样。
“妈妈,相信我,考试不再重要。”
母亲的面孔忽然放松了,绽开一个笑容,“考试不重要?”
“对,考试不重要,名利也不要紧,我同你能得到这额外的一天,才真正难能可贵。”
母亲像是有点明白了。
“让我陪伴你,不要叫我走,不要嫌我没出息,不要责备我,让我们把以往的龃龉一笔勾销,今日母女不必讲孝道讲前途,今日我们是朋友。”
母亲仿佛有所领悟,她轻轻站起来,看着自己的手与脚,“真的。”她轻轻说:
“我已年老,怎么今日四肢如此轻松?”
沛华哭了。
“你为何流泪,呵,我明白了,沛华,我根本不应在这里,我不是明明已进了医院吗。我明白了,好,沛华,你不用赶赴试场,改天再去补考好了,对,我们做些什么好?”
沛华一直流泪。
她不知眼泪从何而来,只知完全失去控制,眼泪汩汩而流。
“首先,”她说,“母亲,让我们好好拥抱一下,妈,上次你拥抱我,怕是在我三岁之前的事了,是什么导致母女生分?”
“你是那样不听话!”
“妈妈,我是一个独立的生命,我有我的路要闯,我有我的理想要实践,我不能永远蹲在你的脚跟,听你的吩咐,社会有社会的一套,我若不能适应外边的律例,我便是一个失败的人。”
“可是你离我越来越远。”
“不,我一直牵记你,我与你相处的日子最长,你向我倾诉最多,莫因我年轻的心与你有距离而抗拒我,试图了解我体谅我。”
“女儿,你为何如此虚荣?”
沛华握住母亲的手,“妈妈,那不是虚荣,让我攀登那条天梯吧,我要知道,我能去到何处,我不甘服雌。”
“你会受到伤害。”
“我不怕冒险。”
“你为何定要走一条令我担心的路?”
“妈妈,我又不是去干革命,我不会有生命危险,所有疤痕,始终会愈合,所有创伤,令我变成一个更强壮的人,妈妈,你一定要明白。”
“我并不明白。”
“那么,支持我。”
“我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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