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无,时近时远,在重重幻影间盘旋呼啸,仿佛一群没有面目的鬼怪在欢欣起舞。
天是大虚,地是大虚,茫茫天地间,只有他独自一人,跪倒在这孤岛之上。
天上地下。
彻底的孤独。
“小羽,如果你是吉野茂的儿子该多好。你会有一个真心爱你的父亲。妈妈做得最蠢的一件事,就是生下了你。”
“和妈妈一起死吧。这世界太残酷……”
“不要怪妈妈,妈妈这样做是因为爱你。不能让你一个人孤零零的留在这世上……”
“不必害怕,死并不可怕,妈妈会陪著你。”
但在最後一刻,她终究还是抛弃了他。
她不爱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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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慢慢地从狂乱的呓语状态中平静下来,筋疲力尽地躺在船板上,身体微微抽搐。海水的味道就像加了盐的泪水,不断从他的口腔鼻腔里涌出,冰冷而又苦涩。阳光此时已有了些热度,但仍不能给他丝毫暖意,他呛咳著,皮肤因长时间的浸泡而发白发胀。旭日映照海面,光环散漫,一波一波地扩展开去。他的面庞便在这晃荡交错的光影中浮动,目光散乱,神情空洞而茫然,似乎仍沈浸在幻觉中不能自拔,口中仍在低低地道:
“为什麽……为什麽生我……”
“既然不要我,为什麽把我生下来……”
忍按压他腹部的手停顿下来,指尖微微颤动,游移到他的胸口,慢慢地道:“原来这就是原因。所以你会违背你母亲的意愿接受浅见平一郎的财产,因为在你背叛她之前很久很久,她已经抛弃了你。”
掌心所触,身下人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忍似无所觉,径直说下去,语速越来越快:
“你总是这样,总是不甘心,但又不知道该怎麽做,所有的举动都那麽幼稚。”
“你总是矛盾万分,憎恨他们的无情,却又渴望他们爱你。”
“你总是耽於幻想,喜欢逃避现实,编织出一个又一个谎言,骗自己仍然被爱著。”
“所以你会怕水,因为溺水会唤起你这一生最惨痛的回忆,提醒你如何被亲生父亲羞辱,被亲生母亲抛弃。”
“所以你会竭力淡化养父一次又一次强奸你的事实,只顾沈浸在童年他如何疼爱你的幻梦中。”
“所以你会选择性遗忘你和山下老师性交易的一幕,自我欺骗,自我隐瞒。”
“所以你会再三强调浅见平一郎是自愿把遗产交给你的,故意忽略他这麽做不是出於对你的爱,而是他对长子的恨。”
“真田清孝又怎麽样?说得那麽好听,最後还不是抛下你一个人在世上受苦。”
“是的,这就是真相。你的世界完全由谎言构成。事实上,没有人爱你,没有人。”忍一口气说到这里,有些喘不过气来,不得不停下来好一会儿,苍白清俊的面容上慢慢浮现出一抹异样的潮红,一向冷漠镇定的眼眸里,仿佛有火焰在燃烧,低声道:“除了……我……”
他每说一句,羽的面色便跟著变动一分,整张脸都因痛苦而扭曲,似乎被梦魇住了无法摆脱,以致於根本没听到忍最後那句低语,只哑声道:“求求您,让我痛,让我痛!”
忍怔了怔,目不转睛地盯著他,自嘲地一笑,叹了口气,淡淡地道:“那麽,如你所愿。”海风猎猎,瞬即将那声无人听见的叹息吹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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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正值涨潮时分,白色的浪涛奔涌,层层叠叠,连绵无尽,拍打著黝黑的礁石,碎裂成万千浮沫,发出雷鸣般的轰响。他顺从地任由主人把他缚在岸边礁石的凸起上,被海水浸泡过的肢体异常柔软,象发胀了的鱼干。
经过上亿年风雨剥蚀的礁石凸凹不平,锋利如刀刃,在他的背脊上割裂出道道血痕,但即使这样鲜血淋漓的痛楚,也无法让他暂时忘记内心的疼痛。因此,当撕裂皮肉的鞭笞陡然降临在他身上时,他几乎想流著泪拥抱他的行刑者。
但这仍然不够,仍然不够!
他如被层层厚茧包裹住几近窒息,即使如急雨般落下的鞭子也无法突破封锁。那茧越结越厚,柔软而强韧,仿佛有生命的黑色丝缎,逐渐蔓延生长,妖娆著,飞舞著,将他与外界隔绝开来。光线一寸寸被吞没,阳光、大海、白鸥……所有的景物都摇晃起来,逐步融入漆黑一片的夜色中。
而母亲的影像,却在这黑暗中越发清晰,仿佛有光从她身後照射出来,勾勒出她柔和清丽的身影,整个人似悬浮空中,散发著慈爱的光辉。
她在微笑。
他看得真切,的的确确,是在向他微笑。
“但这一切只是幻影。”有人在他耳旁喃喃低语。
微笑消失了。母亲的身影模糊起来,渐渐隐没在一团白光中。
但他还记得那声音,那是在他耳旁无数次提醒他、鼓励他的声音。他曾以为那是山下老师,现在知道不是。
但那人被包裹在白光中,若隐若现,似远还近,任他用尽全力也辨不清眉目。
“你知道我一直会在你身边。”
“当然,我永远不会离开你。”
是谁?光影中的那个人究竟是谁?
白光在碎裂,那人的面孔,也慢慢由模糊而清晰。
他终於看见了他的脸,每一个细节都纤毫毕现。
那是他自己。
原来是这样。
在那成长的岁月里,一直是他孤单度过,是他自己与自己对话,自己在鼓励自己。
没有人可以呼救,没有人施以援手。
所谓永远的陪伴,只是一个最大的笑话。
心里有什麽东西像烟花般的爆炸开来。长久以来的坚持,如同包裹他的黑色丝绸,在这瞬间被撕裂成两半。
他掉了下去,掉进下面无尽的黑暗中,掉进寒冷的深海里,掉进浩渺的宇宙中。
溺水的感觉又来了,也许永远不会过去。
几近窒息的恐惧压在他的心头,感觉氧气在一分一分减少,但却无力挣扎,无法改变。
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劳,象被固定在转盘上的老鼠,无论怎样奔跑,也永远触不到前面的诱饵。
“但这一切只是幻影。”
“是的,这就是真相。你的世界完全由谎言构成。”
“事实上,没有人爱你,没有人。”
他伸出双臂,然而抓住的只是虚空。
他拼命踢蹬,然而永远触不到实处。
彻底的孤独。
全然的无助。
就像十岁那年,他孤身一人跪倒在孤岛之上,面对著混沌而苍茫的天地。
然而在这绝对的黑暗与虚空之中,有什麽东西象一簇小小的火花飞速闪过,那速度太快,他捕捉不到。
他竭力控制住自己,他一定要找到,那簇火花,就是打开这黑暗之门的钥匙,他莫名地确信这一点。
暗夜似乎变得明亮一些了。在黑暗的最深处,有光影在隐隐流动。他开始听到了浪花拍击礁石的声音,感受到了阳光照射在海面的光亮。
就好像他在深海之中,隔著水波看到空中飞翔的鸥鸟。
电光火石之间,他忽然明白他需要的是什麽了。
不再挣扎,不再努力屏住呼吸,只需任由海水充盈进他空虚的身体。
不再坚持,不再拒绝,化为落叶顺流而下,而不是象这礁石,沈默地对抗著浪花的拍击。
投身於广阔无垠的海的怀抱,与汹涌的波涛一起呼吸,这狂暴邪肆的海洋将会变得温和而宁静,阴冷喧嚣的浪涛将会化为柔柔的水波。
是的,只要他肯放弃。
灯火将被点亮,他最深切的渴望将会重新出现在他的生命里。
是的,只要他肯放弃。
灯火将被点亮,他最深切的渴望将会重新出现在他的生命里。
放弃坚守,只因他在拒绝外界的时候,世界也在拒绝著他。保护心灵的铜墙铁壁,也是监禁心灵的枷锁囚笼。
交出自我,那是获得爱必须付出的代价。自我修筑自我保护的高墙,岂非正是他孤独寂寞的源泉?
放松身体,决然地撒手,将所有的痛苦、疑虑、矛盾、焦躁……一股脑儿的交出去,从此便不会再有任何烦恼。
不再思考,不再挣扎,只需要接受,如同随遇而安的水流任由命运的安排。
他感到身体在飞速下沈,一股类似爆炸的冲击让他全身都化为飞灰,如同浪涛拍打在礁石上,碎裂成万千浮沫。然而碎裂的只是浪花,而大海依然自在永在,笑看涛生云灭。
然而当微小单薄的浮沫飞溅入空,重归於海的怀抱,便会转化为另一种存在,具有了新的生命。
不会再有伤害,因它的力量已与大海融为一体。
不会再感觉孤单,因它已然成为海的一部分。
他便象那溪流中的一滴水,历经群山万壑,一路跋涉艰难,终要复归於那唯一的、永恒的海。
一股前所未有的战栗的感觉走遍了他全身,包围他的黑暗世界霎时间如积木般坍塌下来,他再次看到了阳光、沙滩、白鸥和海浪。天地间的一切如此和谐而完美。在他浑然忘却自我、全身心地感受外界的同时,这世界也在热情地拥抱著他。一弹指六十个刹那间,那种水乳交融、与宇宙共舞的感觉,奇妙到不可思议。
他即是那海上轻盈跃动的浮沫,反射著当空豔阳,流转出七彩光华。
他即是那振翼疾飞的鸥鸟,吟唱著欢快的歌曲,直冲霄汉。
他即是那横扫海面的长风,倏忽来去,吞吐天地。
他即是那君临天下的骄阳,放射出万道金箭,滋润著世间万物。
他不曾存在,那个冷漠精明坚强镇定的浅见羽从来都只是一个精心打造的幻象。
他无处不在,在他倒空生命之杯、让外力进入内心的时候,他便与外力合为一体。
用遗忘来摆脱那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