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你不要那麽烦可不可以?”她皱起了好看的眉,“我不可能一直就坐在这里看著你。我还有很多事要做。你也要学会寻找自己快乐,自己的爱。”
“这画是你划破的麽?”她气得发抖,“我花了三天才画好这幅画,而你看到的只是我三天没有陪你!”
他看到母亲的背影,她正对著浴室里的镜子吹干湿漉漉的长发,然後她回过头来,面对著他,神态平静,但眼里有少见的疲惫和憔悴。
“我想我们应该谈谈。”她淡淡地道,“你已经十四岁了,应该懂事了。我有我的生活方式,我喜欢自由自在,不喜欢别人管我。我有权选择和谁交往,就算你是我儿子,也没有权利干涉。”
他努力控制住自己:“好吧好吧,你当然有权利选择男人,可外面那个,那个杰克还是威廉,他只是个发型师,根本什麽都不懂,给你什麽见鬼的灵感了?还是个有夫之妇,你就不怕别人指著你的脊梁骂?”
“别人说什麽,关我什麽事?”她不为所动,拿起吹风继续吹头发,一面漫不经心地玩弄著吹风的电线,一圈圈地缠在左手食指上,如一团纠结不清的心事,“我当然知道他不止我这一个伴侣,我也是。这又怎麽样?现在我们在一起的感觉很好,那就行了。我的天,我干嘛跟你说这个?你有什麽权利对我的生活指手画脚?别忘了你是我儿子,是我在养你。”
他终於忍不住爆发:“我是你唯一的儿子,你就这样对我?用不著你养,只要你告诉我父亲是谁,我现在就走!”
她修长的手指因过分用力而发白,啪的一下,电吹风竟然被生生扯断!她干脆将吹风筒一扔,直直地盯著他,漆黑的眼里有著强烈的恨意和痛楚。但她并没有发作。沈默片刻,她轻轻一笑,道:“我怎麽知道是谁?你也知道我的朋友一向很多。”
她走了出去,砰的关上门,毫不理会他。门後传来她的声音,带著几分讥嘲:“要走可以。帮我把浴缸放好水,杰克要洗个澡。”
他呆立当场,不知不觉已握手成拳。然後他转过身,看著还插在电源插座上的电吹风,吹风筒给扯断,露出了一小节光裸的电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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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呆立当场,不知不觉已握手成拳。然後他转过身,看著还插在电源插座上的电吹风,吹风筒给扯断,露出了一小节光裸的电线。
一个念头突然闪电般地击中了他,他小心翼翼地拈起那节电线,盯著断口处的金属丝,发了半天呆,猛地扔下,跳起来去放水。热水哗哗流下来,他的心仍在怦怦狂跳,被自己陡然而起的恶念吓住了。
浴缸里的水一点一点地涨起来,他也慢慢平静下来。那节电线孤零零地躺在浴室地板上,看起来那麽无害,实在难以相信这就是传说中能要人命的东西。他捡起来端详,有一种冲动想自己摸摸那节金属丝,当然还是不敢的,却忍不住浮想联翩:
“那个杰克,真是个讨厌的人呢,轻浮又可笑,真希望能把他人道毁灭。母亲对他也不是认真的吧,不过是她若干男友中的一个而已。”
他遐想著那家夥死翘翘的样子,心中暗爽,比划著要把电线投入浴缸,门外突然传来异声,好像母亲在和那个男人争执。他竖起耳朵听著,真的在吵架。
母亲的声音越来越高,接著哗啦一声,似乎什麽东西被摔在地上。他怕母亲吃亏,把电线一扔就跑出去,正看到那男人气呼呼地摔门而去,母亲颓然坐倒在椅子上,地上是一个摔碎了的盘子,打翻的番茄酱和面包。有些碎瓷片溅到了母亲脚下。
他走过去用脚把碎瓷片拨开:“出什麽事了?”
母亲以手背支额,似已不胜疲倦,道:“我把他赶走了,你高兴了?”
他一呆,道:“怎麽了?”
母亲斜睨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地道:“不是你的要求麽?唯一的儿子,哪能不怕。哼,早知道不该生你,管起老妈来了。”
她长长的伸了个懒腰,叹息道:“一个女人的自由多麽短暂!就算不要丈夫,也有儿子等著管你。”
他惊讶地张大嘴巴,好一阵子回不过神来,大喜过望地叫道:“妈妈,你真好!以後就我们两人过,我一定会好好孝顺你的!”
母亲嗤的一声笑出来,道:“这话很好听啊,我先听著。”
她站起来,看著一地的碎瓷和番茄酱,皱了皱眉,道:“我真粗心,明明有空盘子不扔,抓到这个。搞到一手的番茄酱,得去洗洗。”
说著进了浴室,留他一个人兀自心潮澎湃。
却听得里面传来她的声音:“嘿,你比我还粗心呢,热水都忘了关,全漫出来了。”
他怔了怔,却见她拈起浴袍下摆,正准备赤著脚踏进水里,那节电线赫然已经浸泡在浴缸中,水龙头还在不断冒水。
他大骇,血一下子全部涌上头顶,叫道:“不──”
母亲惊讶转身,脚下一滑,身体骤然失去平衡,整个人都倒在浴缸里……
然後再也没有起来。
“啊──”他低声呻吟,微凉的面颊,紧贴著那奴隶的胸口。
那胸膛是暖的。
年轻的肌肤紧致而有弹性。
他记起了那奴隶只有二十二岁。
而他三十四岁。
都算是男人一生中的锦绣年华,却被那个世界放逐,再也无法回头。小舟应和著陬坊湖的波声悠悠地摇晃,有种流落天涯的感觉。
这一次,他能逃到哪里?
这一次,命运又会将他引向何方?
他还记得那双温暖有力的手,在人生最寒冷的时候向他伸来:“那只是事故,不是事件。你已经自责了很久,不需要赔上一生。”
他还记得那双奇特的灰蓝色的眼睛,乍一看仿佛洋溢著无限温情:“是的,这就是命运。也许这就是你母亲给我的最後礼物,把你带到我身边来。”
“你可以信任我。”那男人低声耳语,柔和的语音里有种抚慰人心的魔力,仿佛教堂里管风琴的奏鸣,“把我当作你的朋友、兄长,或者父亲、老师,以及……”男人暧昧地笑了,咬了一口他的耳垂,“以及唯一的情人和唯一的伴侣……”
他以为遇到了来自上帝的救赎,却不知那只是魔鬼的诱惑。
他以为跟著那人可以达到天堂,却不知等待他的只是克里特岛迷宫中的怪兽。
不。
够了。
停止。
忍喘了口气,意识从一片混沌和迷茫中升起,心头的苦涩依然挥之不去。
为什麽上天对他如此苛刻?
那麽多人杀人放火都没事,偏偏他偶然浮起的恶念就要让他背负一生的罪?眼看著生活的长堤就这样土崩瓦解,越是挣扎毁灭得越是彻底?
那就这样吧。让地狱的火燃烧过大地,让整个世界都化为飞灰。
“主人……”
是谁在呼唤他?将他从满是锈迹的回忆中带回现实。
那奴隶正静静地躺在他怀中,睁大了眼睛看著他,黑白分明的眼里没有一丝阴霾。
命运。
那一双眼睛。
忍看著那奴隶,唇边慢慢露出一丝笑意。是的,他还不是一无所有。至少这奴隶从身心到灵魂都属於他,永不会欺骗他,永不会背叛他。
他用力搂紧了那奴隶,两具火烫的身体,紧贴著寒冷的夜。
外面弥天弥地都是墨色的黑,暗夜中的星光看起来那麽微弱,却是这麽多年来他感受到的第一丝光亮。
天地间也就只剩下这一抹光亮了。
良久,忍轻轻地道:“说说话。说说她。”
“嗯?”
“说说你母亲。你很爱她吧?”
那奴隶迟疑了一下:“是的。恨过她,怨过她,但现在才知道,我很爱她。”
忍微微一震,闭上了眼睛,凄然道:“你有多爱她,就有多恨你自己。”
那奴隶一呆,半晌没说话。
忍霍地睁开眼睛,冷冷地道:“难道不是麽?她的死难道不是你的过错麽?”
那奴隶迷茫地道:“我不明白,主人……”
忍直直地逼视著那奴隶,厉声道:“如果没有你,她大可以过她想过的生活,她可以自由自在,随心所欲,是你把她逼进了死胡同,是你让她没得选择……”
他尽情地把自己的情感碎片倾倒在那奴隶身上,那些多年来如同毒蛇般噬咬著他心的绝望和怨毒,此刻终於可以释放出来,在这个寒冷的夜里尽情蔓延。他看著那张俊美的面庞逐渐因痛苦而扭曲,最後抽抽噎噎地哭起来,心中柔情忽动,叹了口气,抚摸著那奴隶的头,道:“好了,都过去了,你还有我……”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那奴隶反反复复地说著,泪流满面。自从打破之後,特别从龙介那里回来之後,他多愁善感的一面完全展露了出来,经常一些小事都会让他流泪。
忍冷眼看著,心里倒有些羡慕。能够哭泣也是好的,而他除了自厌厌世,竟连悲哀的情绪都没有了。
但也没有安慰那奴隶的心情,只觉得心里很堵,想要发作,却又不知道向谁发作。他用毯子裹紧了那奴隶,仰望著外面惨淡的星光,不知何时会有黎明。
“主人……”那奴隶怯怯地叫著。
“什麽?”
“你真的永远不会抛弃我麽?”
忍微笑:“是的。你是我最重要的财宝。”
“永远?”
“永远。”
他痴痴地凝视著那黑暗中的星光,慢慢地道:“我是你唯一的主人,你也是我唯一的奴隶,永远不会改变。”
夜风吹拂起他墨色的头发,苍白清俊的面容上浮现出一丝决然的微笑:
──如果现实注定冷酷如斯,就让我们一起拒绝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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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很久以後,他还能回忆起这一幕。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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