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妃与马嬷嬷笑着互看一眼,点头道:“倒是个懂事的孩子,可曾念过书?”
“回娘娘,只习过《女诫》和《烈女传》,但并不识字。”
德妃赞同道:“你阿玛不让你念书是对的,做学问是爷们的事,女子只要知道安分守己就好。”德妃幼时受“女子无才便是德”思想的影响,只是些略地认识几个字,她平生最讨厌识文断字的女人,可是在办事的时候又不得不倚靠她们,比如她平日里总劝我少读些书,今天要人填秀女册子了却又巴巴地叫了我来,实在矛盾。
德妃问完了妙菡,又问怀蕊道:“你的琴不错,阿玛是十二阿哥府上的奴才吧?”
怀蕊也很恭顺地答了:“奴婢谢娘娘的夸奖,奴婢的阿玛是在十二阿哥手下当差。”
“那你可念过书?”德妃的语气明显不如对待妙菡时那般和善。
怀蕊依旧答得恭敬:“回娘娘的话,曾念过一些。”
“那你写几个字给我看看!”小太监乖巧地呈上笔墨,怀蕊很快地写了,德妃示意他直接递给我说:“云舒,你替额娘品评品评!”
我接过来一看,纸上写着的是康熙早年赞美克鲁伦河的诗:“晚从岸曲驻前旌,雨歇行营草怒生。一望青青河上色,平芜共听马嘶声。”右下方绘了几根嫩草,一匹骏马,十分应景。我赞道:“程姑娘的字迹娟秀工整,灵活巧变,画意自然清爽,婉约风流,最难得的是把皇阿玛的诗表现得恰如其分,堪称上乘之作!”
德妃自己不通诗文,如今看一个才十三岁的孩子居然能够不假思索地默出整首,不免有些不快:“你喜欢皇上的诗?”
怀蕊竟然脸红,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奴婢不敢,只是皇上的诗大方豁达,读后会不自觉地为诗中的豪气所折服。”
德妃眼中精光一闪,转瞬又笑着对我说:“这样聪慧懂事的人儿必得嫁个尊贵的才好!”我配合地点头,这宫里最尊贵的自然是康熙,可是如果德妃有心直接决定了就好,她特地这么说恐怕反而另有打算。
德妃扫一眼其他三个秀女,显见得没什么兴趣,随便挑了几个问题跟她们聊了一下,就让她们退下了,那个忆香自始自终都发着抖,可怜兮兮的样子。
待得秀女退尽,德妃小抿一口清茶,开始征求马嬷嬷的意见:“嬷嬷,你怎么看?”
马嬷嬷回答道:“依老奴看,程佳氏相貌出众,书画、琴技均不错,只是受了出身的连累;钮祜禄氏守礼懂事、识大体,出生上配得起皇子侧福晋,老佛爷也曾说过:‘这孩子看着不错,要是能给老八作媳妇倒能给他家那只母老虎作作榜样’。”其实马嬷嬷是我们三个人里最难做的,她既要想办法取悦德妃,又要婉转地传达老佛爷的意思,一个不小心就是两面不讨好。
“老佛爷阅人无数,这钮祜禄氏也是个有福气的,竟能入了她老人家的眼。可是……”德妃为难道,“不瞒嬷嬷说,前几日初选时四阿哥曾与她有过一面之缘,当即喜欢得什么似的,求了我替他要了去,这可怎么办才好?”我失笑,夺嫡之战已经悄悄拉开帷幕,胤禩礼贤下士、广结朝臣,呼声日高。钮祜禄大人握有兵权,德妃自然是不肯让他的女儿嫁给老八的,这跟把兵权送到老八手上没有什么区别。只是她这借口找得实在不怎么高明,说胤祯都比说胤禛好,实在难以想象冷面冷心的四阿哥会对哪个女人动心,更不消说是一见钟情。
马嬷嬷是聪明人,马上明白了德妃的意思,恭敬道:“还请娘娘示下!”
“一女不可侍二夫,我也不偏袒自己的儿子,依我的意思,不如嫁给皇上比较妥当,一来老佛爷喜欢她,孙媳妇反倒不如儿媳妇亲近,以后留在宫里也能陪她老人家解闷;二来也不至于让两位阿哥为了一个秀女伤了的和气。至于八阿哥嘛……这程佳氏有才有貌,连我都看着喜欢,本来想配给太子爷,现在想想给老八也是顶合适的,不知嬷嬷看怎么样?”我忍不住要拍手叫好,好一个一石二鸟之计!一方面不让钮祜禄大人的兵权归了胤禩,另一方面又把一个极有可能艳冠后宫的情敌送出了紫禁城,德妃果然不是吃素的。
马嬷嬷本来夹在老佛爷和德妃之间两边都不敢得罪,现在看德妃已经给了老佛爷交代,哪里还会反驳,连连点头道:“娘娘所言甚是,这样极为妥当。”
德妃非常得体地笑笑,两人又为另外三个秀女议了一会儿可嫁的宗亲,方才宣下一组秀女进屋。
第二十七章 宫门怨
等到德妃把所有秀女都筛选完的时候,已经是夜幕低垂。
我漫步在红墙厚瓦间,必须以仰望的姿态,才能看到那顶端的天空,任思维暂时逃出这人造的牢笼。
今日总共问询了四十七位秀女,除了钮祜禄氏,还有一名正黄旗女子成为康熙的女人。她们目前都只有十三岁,却注定了离亲背家,一辈子都要掩埋在表面光鲜之下,可悲可叹。
行至月华门,月光被一缕游云遮去光华,庄重威严的紫禁城更加沉寂,连鸟鸣虫叫也消失了踪影,唯有一盏孤灯、一个司棋陪在身旁,伴我走过空旷的甬道。
直走、右转、再直走,转过一个街角,意外地发现一个颀长的身影倚墙而立,破云而出的月光洒在脸上,映照出满面疲乏。
“十三,在想什么?”我高兴地走过去,却把胤祥吓了一跳,他一边缓神一边抚着胸口皱眉道:“你怎么这么晚了还没回逸云轩?”
“你不是也还没回府吗?”我反问,目光落在他的手上,“别装了,你哪有这么不经吓?”
十三果然放下手,委屈道:“我今儿真是走霉运,先被皇阿玛宣诏到酉时方散,后又被老佛爷撞见命我一起用膳,好容易忙完了,又被你无端端唬了一跳,难怪黄历上说‘不宜出门’呢!”
我很给面子地点头:“那你还不回家呆着去,晦气不是你的错,晦气了还在外边跑就是你的错了!”
胤祥好笑道:“你哪儿听来的怪说法?”
当然是二十一世纪听来的,我挑眉:“原句是:长得丑不是你的错,长得丑还出来吓人就是你的错了!”
十三望月长叹:“嫦娥啊嫦娥,安阳公主的胡言乱语你可什么都没听到!”我失笑,这才发现刘烩儿正在不远处的亭子里布置酒菜,奇怪道:“你不是用过晚膳了吗,这是要请谁?”
“请嫦娥!”十三解释道,“十五月圆,自然该请月中仙子共饮一杯!”
我疑惑,今天是十五没错,可是从没听说过二月十五还要祭嫦娥的,再说即便要祭他也该在府中祭才是,在宫里办算怎么回事?
刘烩儿取出一套青花瓷的小巧酒具,将琼浆玉液小心倒满,十三举杯:“既然来了,就陪我喝一杯吧!”我微笑饮尽,亮亮了杯底。
二月的夜风夹带着凉意,皎洁的月光轻轻跳跃,如丝绸般拂过肌肤,却捉摸不得。
“你今天是在陪德妃娘娘选秀女吧?今年的秀女怎么样?”酒饮过半,十三问道。
“容貌都还可以,只是才貌双全的不多。这陈眉公真是害人不浅,好端端的女子不让读书,不但浪费了大好光阴,连见识也被局限了。”
十三失笑摇头:“女子读书不是好事,知道得越多越难满足。”
一个人的思维总是局限于所处的时代中,聪明通透如胤祥亦不能免俗。我无意把现代的女权主义思想强加给他,却仍然忍不住问道:“你有没有想过女子除了相夫教子也是可以有一番作为的,如果给她们机会,男人能做的事女人一样能做。”
十三看了看我:“我知你胸中沟壑不似一般女子,但万万不可有这样的念头。思笙就是现成的例子,她知道地多要地也多,所以指婚之后才会如此痛苦。”
我争辩道:“世人都夸长孙皇后贤德,十三皇姐想做第二个她也没什么不对。”思笙想要做的不过是个名留青史的皇后,以我的观点看来本质上还是个仰丈夫鼻息的女人,可这已经被胤祥视为“要得多”,真不敢想象现代女人习以为常的“独立自主”在他眼里会是怎样的大逆不道。
十三反驳:“不是不对,长孙皇后恐怕也是有这样的抱负的,否则也不会‘好读书,常与上从容商略古事’,只是有了这样的想法就会有痛苦,倘若思笙从未想过象她一样万世留芳,心里大概会好受许多。”
我讶然,原来胤祥不是认为女子不需要抱负,而是怕她们的抱负不能被时世所满足。小饮一口酒,听十三继续说道:“我额娘十四岁入宫,性格淡泊、不喜争斗,从不与其他妃嫔争风。但她诗词歌赋无一不精,皇阿玛又是这样一个出类拔萃的人,额娘读多了风花雪月,心中不能说没有对圣宠的眷恋。每次皇阿玛宠幸别的女子,额娘必定彻夜难眠,悄然拭泪,我时常想,倘若她象德妃娘娘般不通诗文,恐怕就不至活得如此辛苦。”
相比敏妃,德妃的确活得轻松得多,由于她的文化水平刚刚“脱盲”,她从来没有办法真正理解康熙,更没有可能走进他的世界。康熙的英明神武、文治武功,在德妃眼里都不过是个模糊的概念,仅仅因为其他人说好她才说好,她并不能独立地指出好在哪里。所以与其说她爱康熙这个实在的人,倒不如说她爱的是大臣、奴才们描绘出来的虚构形象。她没有办法贴近康熙的灵魂。正因为如此,德妃爱得不深,在康熙娶别的女人时她虽然吃醋但不会痛苦,她可以心安理得地扮演好“贤妻”的角色,成为符合皇室要求的合格妃子。可是敏妃不一样。敏妃读得懂康熙的诗,看得懂康熙的画,她知道他心中的世界有多大,知道自己嫁的是怎样伟大的一个人。她能贴近他的心,越贴近就越被吸引,他的人格魅力使她象着了魔一般欲罢不能,明知不可能得专宠却仍旧发了疯一般地想把所有的宠爱都抓在手心里,即使康熙睡在身旁也会自寻烦恼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