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佑摇头自嘲:“我命该如此,只怨天,不怨人。”
“哼!什么是命?我就不信这个命!”胤禔不满地骂了一声,接着是一下马鞭打在地上的空响,“七弟,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胤佑的语气突然变得冷淡:“若没有其他事,我就先回府了。”话音未落,马夫就启动了马车,伶俐地将其驾出了午门,隔老远还能听到胤禔的骂娘声:“这是你的机会,我给了你机会……!”
“呼!”等马车驶远,我才敢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这才发现心跳得很快,前颊后背全都湿透了,粘粘的皮肤贴着衣服极不舒服。回想起来,方才胤禔的话句句值得斟酌,如果不出意外,他口中的“那一位”应该是指胤礽,可是胤佑又能帮他什么忙呢?帮他扳倒胤礽吗?
目光不由自主地往胤佑脸上瞟过去,轿子里光线不好,可还是能将他平静无波的表情看个分明。我略微有些不舒服,心底里希望他能解释一下,可是转念一想这事必定见不得光,若是我遇到了也会避而不谈吧?如此释然了,装作一无所觉的样子聊起北京小吃的话题,胤佑很配合地同我唱双簧,我们一唱一和直到目的地,意料之中地看到张之碧已在门口等候多时。
一别数载,门还是那扇门,匾还是那块匾,可是门卫全换了生人,心下不免有些感伤——物是人非,大约就是如此。
“你还敢来?我们大人吩咐了见你一次打一次!”一个高大的侍卫显然认识张之碧,挥舞着拳头粗的棒子吓唬我们。
张之碧很不屑地狐假虎威:“我为什么不敢来?有本事你只管打,保证会有人让你吃不完兜着走。”
另一个矮个侍卫哈哈大笑:“你没睡醒呢吧?打了你我们大人只会奖赏,而且还会大大地奖赏!”
张之碧笑得比他还要猖獗:“你们大人算什么东西?无知小儿,睁大你的狗眼看看这女子是谁?”
那侍卫也不恼,倒的确上上下下将我仔细打量了一番,然后评价说:“这妞儿长得好生标致,可惜我们大人不近女色,你这算盘算是打错了。”
敢情他是把我当作张之碧送给阿克敦的礼物了,我的怒气瞬间冲顶,倒不是因为他言语不敬,而是因为他身为侍卫却连我身上的宫女装束都不认得,居然还误以为我是“贡品”。更何况我一直走在张之碧的前面,试问在这个朝代有哪个奴才敢跟主子抢路的?如此没有眼色的人都能当上侍卫,可想而知将军府内部的管理有多混乱。
我相当不悦地说:“你去禀报你们大人,就说司棋有急事求见。”我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只能冒充司棋。
侍卫对“司棋”这个名字毫无概念,将信将疑地又将我打量了一番,大概觉得我不像在说谎,犹豫着抛下一句“你等着”就进了门去。半刻之后复又出来,对我说:“大人请姑娘进去,可是他……”他指指张之碧,“大人说将军府不欢迎!”一边说一边还捏捏拳头,赶人的意思非常明显。
我知道阿克敦心结难解,也不强求,交代了张之碧在外面候一会儿,就顾自跟着家丁往里走。刚拐过东边的月牙门,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匆忙地往额娘房里去,我连忙喊:“李妈!”
那身影脚下一绊,猛地回头,且惊且喜地失声叫道:“小姐……”
我赶忙截住她的话头,压低声音说:“这里不方便,我们进屋细说!”李妈点头,打发了带我进屋的家丁,拉着我闪进一间空房,头一件事就是给我磕头:“民妇给公主请——”未等她的话说完,我便扶起她说:“我是私自出宫的,不可声张!”
李妈是个明白人,知道轻重,于是也学我低声问道:“公主可是来看夫人的?”
“嗯。”我应道,“额娘的情况怎样?”
李妈面露凄惨之色,险些落下泪来,从袖中取出帕子一边拭眼角一边说:“夫人一直睡着,连太医都没有办法,恐怕,恐怕是活不成了……”
我悲从中来,虽然早有准备,但终究还是过不去心里的坎,只能叹气道:“人命天定,我们尽了人事,剩下的就只能听天命了。额娘和张之碧过去有些纠葛,想必你也是知道的。听闻额娘在病中一直在喊‘尚杰’,现在他正在府外,你把他领进来,让他送额娘最后一程,也算是我这个不孝的女儿最后能为她做的一点事了吧。”
李妈吃惊不小:“小姐……小姐是从哪里知道的?”
“这你就别管了,快去带张之碧进来吧,我去看看阿克敦,他那边我会跟他说的。”
李妈尤有疑惑,可是终究是没有再问,顺从地接张之碧而去。我再次长叹,整整衣冠,再暗想了会儿说服阿克敦的说辞,这才埋着头慢慢往他的房间走去。
伤经动骨一百天,阿克敦前两日才挨了板子,现在还下不了床,只能趴在病榻上靠骂人缓解对生母病情恶化的担忧。当我告诉他张某人正在额娘房里的时候,他差点没直接把手里的水果刀飞过来。
“你疯了是不是?居然让那个疯子去见额娘?”
“那天十阿哥说的话都是真的,不管你心里如何不乐意,张之碧都是额娘心里的人,若没有当年的那段无可奈何,他们会是一对神仙眷侣。”
我尽量缓和地把当年的往事复述了一遍,阿克敦听地仔细,而且反常地一言不发,从没看到过他这般面无表情神情专注的样子。我有些于心不忍,无论外人如何看不起额娘,在阿克敦心里她一直是世界上最伟大的母亲。古代看中女子德行,不知道年幼如阿克敦能否抛开世俗成见,接受母亲爱父亲之外的男人的事实。
“姐,你说,额娘她是个坏女人吗?”
“不,额娘是好人,只是老天不肯成全她的爱情。”
“可她负了阿玛,还……还不守妇道。”
“不要对额娘太苛刻了。她当初嫁给阿玛是为了报恩,都这么多年了,她也曾尝试过去爱阿玛,可惜情到深处,没有人能管住自己的心。”
“我讨厌张之碧,他一点也比不上阿玛,为什么额娘喜欢的是他?”
“爱情面前任何人都是平等的,无关家世、才华、相貌,甚至人品,任何人都有权利获得爱情。我们爱一个人,不是因为他的外在条件,而是因为我们的心选择了他。这种选择道不清原因,可是偏偏只一眼,它就能让你在茫茫人海中找出他来,为他的欢乐雀跃,为他的悲伤流泪。”
“我不懂,我只想要是没有张之碧该多好。”
“我们姐弟俩很象呢,我也不喜欢张之碧,但在额娘心里他是最好的,我们应该让额娘幸福。”
“可是我的心里很难受!”
“会好的,以后会好起来的……”
那一天,阿克敦头一回暴露了男子汉敏感无助的一面,像只受了伤的小猫般用迷茫无助的眼神看着我,令我的心抽风一样地痛。他回忆起生病时额娘不辞辛苦的照顾,回忆起闯祸时额娘雷声大雨点小的责罚,回忆起晚归时额娘刻意在房里亮着的一盏明灯。这个女人生了他,养了他,好容易他长大成人,她却又要离开他了。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从来鄙视哭泣的阿克敦在巨大的死神面前痛哭流涕,他甚至不敢进额娘的房间,因为怕看到那个躺在病床上动弹不能的母亲。
说到底,不过是个大孩子,丧母之痛太沉重,上帝实在残酷。
不自觉地想到胤祥,敏妃去世时那段灰暗的日子至今记忆犹新。作为阿哥,他不能放纵自己的悲伤;作为哥哥,他必须安慰年幼的妹妹;作为儿子,他无力追究额娘的死因。甚至于,他必须压抑起满腔悲愤,笑着面对杀母的凶手。那是怎样一种折磨,没有人提供帮助,他完全靠自己走了过来。
孟子说,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可这不过是圣贤者慰籍失意者的借口罢了。归根结底,胤祥之所以能成为后来的“怡亲王”,并不是因为他吃过多少苦,而是因为他有一颗为国为民的赤子之心。把功劳归功于苦难是可笑的,胤祥是个进退有度的人,他一直明了自己身为皇子的责任,并愿意为了百姓的福祉辛勤工作。即使没有经历过困苦,他也能成为一代贤王。
比起阿克敦,肩负仇恨与责任、强颜欢笑的胤祥更让人心痛。
“事已至此,额娘的后事还是早些准备吧,看样子也拖不了多久了。”我站在窗口,看到张之碧紧拽着额娘的手泪流满面。想了想,终还是没有进去。她和他已经错过太多,该为他们多留些独处时间的,“我不能守孝,阿克敦又年幼,若是……若是张之碧有心的话,可以请他帮忙……虽然于礼不符,可是我想,额娘会高兴的。”李妈重重地点头,发出“呜呜”的哭声,象一支漏了风的竹箫。
四十一年十月初八,额娘病逝于富察将军府,享年三十五岁。
四十一年十月十一,额娘入殓,张之碧哭至昏厥,醒后坚持亲自抬死者入棺。阿克敦不置一言,形同默认。同日,帝南巡归。
四十一年十月十二,阿克敦扶陵至宁州安葬。张之碧计划为额娘守陵,以身体不佳为名向康熙请辞,遭驳斥,沦为满朝笑柄。
四十一年十月十四,张之碧披麻上殿,奏表痴情并再次请辞,帝大怒,痛斥其不知廉耻,枉读圣贤之书,打其三十大板,罚饷五年。
四十一年十月十五,张之碧作《佳人赋》,真情实感,文采不凡,街头巷尾争相传颂。
四十一年十月十八,我感动于张之碧痴情,传书开解,未得回复。
四十一年十一月初九,额娘棺木在宁州下葬,当地百余家奴为其哭丧,陪葬金银礼器二百余件。我向南方三扣响头,以示孝心。
死者已矣,可是生者的日子,还是要继续过下去。
第四十章 少年狂
此次南巡九月启程十月即归,官面上的解释是“行至德州,皇太子病,中途回銮”,可是自从回京后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