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画?”
“啊?”神游太虚境的丫头堪堪回神,茫茫然地问,“公主方才说什么?”
“我让你去取壶酒来!”我重复了一遍,心生疑惑。入画最近也不知是怎么了,老是心不在焉的,听不到我说话已经不是第一次,还时不时出些摔坏杯子、拿错东西之类的状况,她是有什么心事吗?
“姐,我……我想求你件事……”未及细想,阿克敦就将我的思绪拉了回来,可他却有些欲言又止,支吾着说,“你,你平时多照顾一下十五公主……”
思惜?我不解地看向他,那张年轻的圆脸上早已泛起片片红霞,目光刻意地躲闪,语无伦次地解释说:“我……我只是觉得十五公主她挺可怜的……没了额娘……”
仿佛被一桶凉水从头浇到脚,自责如决堤的洪水般吞噬了我的心。
思惜,我早该想到的。
思惜是除我之外第一个阿克敦愿意亲近的女人,我早该想到他早已暗生情愫!
“姐?”阿克敦不安地观察我的神色,小心道:“我只是想让你多注意一下十四公主,别让十五公主被她欺负了去……十五公主不喜欢吃肉,你说过的,人不吃肉会缺少营……营养?”他皱着眉很艰难地回忆这个现代名词,“然后人就会生病,十五公主本来身子就弱,你一定要督促她多吃些……还有啊,你说过的,运……运动?就是活动筋骨也很要紧,现在是春天,你有空要多带她去放放纸鸢,她很喜欢的!还有还有……”
我讷讷地听他絮叨了一堆,心抽风似的痛。从什么时候起,我粗枝大叶的弟弟也无师自通,学会了那么细致地去关心一个人、呵护一个人,惟恐她误了饮食、染了微恙?都说女大不中留,没想到男子也是同样。只是,为什么他爱上的会是他爱不起的人,为什么要让他承受那可以预见的彻骨之痛?
如果早一点发现,我是不是有可能阻止这一切,将朦胧的情思扼杀在摇篮里?
时间是一维单向延伸的,从过去到未来,每个人都只有一次机会,我们只能后悔,却无法重来。
追悔过去只能徒增悔恨,着眼现在才有光明未来。
但愿,亡羊补牢,为时未晚。
端正坐姿,正襟危坐,我异常严肃地问向阿克敦:“你有想过,思惜未来的驸马会是蒙古的世子吗?”
仿佛被雷击中,他瞪大眼怔在椅子上,失去了说话的能力。
咬咬牙,我继续说:“思惜最终是要去和亲的,到时候,你打算怎么办?”
“姐,姐……怎么知道我喜欢……喜欢……”
我叹气:“思惜美丽善良,你会对她动心一点儿也不奇怪。可是,她终究是公主,你们是不可能的。与其将来伤痛,不如现在断情。”如同我和某人。
“不!我不要!”阿克敦突然激动起来,把拳头攥紧,“啪!”一声打在廊柱上,震地小亭轻颤,几只受惊的小鸟从檐下窝巢中跳起,扑腾着翅膀四处逃窜。
抬眸望向隐泛涟漪的湖水,我再狠下心:“如果你不要,那么告诉我你有什么法子?”
“我……”阿克敦的气焰意料之中地矮了下去,可还是不甘心地强辩道,“我会成为大将军奋勇杀敌,只要立了战功,就去求皇上把十五公主许配给我。”
做梦啊……我只能苦笑。嘉奖臣子有很多种办法,升官、褒扬、封地、赏财,康熙是何等才智,怎么会去选那最最划不来的指婚?康熙的女儿里,下嫁满清朝臣的人也不能说没有,我“一母同胞”的姐姐和硕温宪公主就嫁给了佟氏舜安颜,但完全是机缘巧合。佟氏权势太大,自先祖佟养性追随努尔哈赤起兵后就一直风光显赫,佟国维将女儿嫁给康熙成为孝懿仁皇后之后更是走向顶峰,子孙众多,枝繁叶茂,能人辈出,把持熙朝命脉,人称“佟半朝”,权倾朝野。当年佟国维为使家族势力更加巩固,代其孙舜安颜向皇室求娶大清公主,极其聪明地选择了蒙古恰好无适龄世子堪当驸马的时机。可以说这场婚姻最终能成,靠的是五分的家族积累、五分的运气。到目前为止,熙朝不和亲的公主就只有温宪一人,其他人皆远嫁苦寒之地,终身与至亲分离。算算年龄,待我和思惜适婚之时蒙古各部年青一代接班人皆已长大,早有不少人对公主这块“肥肉”虎视眈眈。阿克敦父母皆亡,失却依靠,无论从家族势力上还是从政治局势上分析都没有如愿的可能。这么浅显的道理,就连阿克敦自己,恐怕也是知道的,他只是不愿意承认罢了。
我无奈叹息:“阿克敦,逃避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啾——”不知名的雀鸟掠过水面,侧着身子滑出数米之外。忽然仰面而上,奋力直冲百丈之上,力竭而衰,徒然滑坠,再次贴过湖水,就近落地,奄奄一息。
目光追随着那只鸟儿,阿克敦眸中突然现出一片柔情:“姐,我第一次见到十五公主,就是在这里。她捧着一只受伤的小鸟低低地哭,当时我就想,怎么会有人这么善良,为了一只鸟伤心成那样……我挨板子的时候,她日日派人问讯,这样的情谊……姐,公主……公主她实在是太好了……我放不下!”
放不下……我只觉得心如刀绞。
入画送上几碟小菜,取两个精巧酒杯,将埋藏了十八年的女儿红缓缓注入。诱人的馥郁芳香逸入鼻间,琥珀色的酒中映射出娇好月容,只是——忧绪已经密密地爬上了眼角眉梢,纵然红唇白齿,纵然柔婉媚娆,在大清朝,再美丽的女人也左右不得自己的命运。我如此,思笙如此,思惜亦如此。即使是嫁在京城的温宪,也不过芳寿二十便香消玉陨。盛传这位公主恋上一名宫廷侍卫,哪怕嫁作他人妇亦难以忘情,终因相思成疾红颜早凋。她走的时候,生母德妃虽亲自过问后事却并未有太多悲伤的表示,只是淡淡地说:“驸马喜女色却不至荒废正业,允文允武,甚得皇上赏识,实为良人。温宪不知珍惜夫妻情分,心系旁人,以至夭陨,本宫悲其早逝却不能认同其失德人之举也。”
放不下,究温宪死因,终究还是“放不下”这三个字吧?
叹息再叹息。多说无益,纵然是冷静如我,亦有情难自禁之时,何况阿克敦。
“啾啾——”雀鸟跃起,向着血色夕阳,昂首而去。
又忆起那曲《女儿红》。“一坛酒酿多久,才有幸福的时候,一路上往事如风,半生情谁来左右?女人呐别无他求,贪一次真的永久……记忆拌著泪水,一同滚落了喉,杯中酸苦的滋味,女人会才懂。”
第四十五章 香初透
鼠疫愈演愈烈。
为避免疫情蔓延至宫内,紫禁城下令戒严,除必要的物品供给与朝会外,任何人都不得进出宫廷。另外,康熙特别指定了三贝勒胤祉、五贝勒胤祺、十三阿哥胤祥在特别时期关注京城动态,并命其它所有分府外住的阿哥都带着家眷回宫小住,以减小染疫风险。太医院定时给各房主子号脉,汤药房每日辰时向各殿派发姜汤,内务府彻底清杀宫中老鼠,到处都弥漫着米醋的味道,我感觉像是回到了上辈子非典的时候。
“入画,把所有的窗子都开了吧,通通风!”一个丫头闻声赶来,却是司棋。
我不由奇怪道:“入画呢?今儿不是轮到她当值吗?”
“唔,是该她当。”司棋有些筹措:“入画她跟奴婢换了一班,说是不太舒服……”
我心中一悸,急问:“怎么个不舒服法?可有发热?”因为鼠疫,最近宫里对类似症状的患者特别留心。清朝医疗水平落后,鼠疫几乎无药可医,即使是太医院配出的“解疫汤”也不能使病人痊愈,顶多是少些痛苦罢了。所以上至皇亲贵族,下至黎民百姓,在病魔面前人人平等,熬地过熬,熬不过的,就算有太医日夜坐诊也只有死路一条。如此凶猛的病症弄得紫禁城里人人自危,以往“菩萨心肠”的老佛爷首先发难,提出若是主子染疫则马上移至郊外偏殿隔离、若是奴才染疫就赐鸠酒令其自行了断的解决方案,皇亲国戚争相附和,康熙不好反对,圣旨下达至各院各处,虽然应允了对饮鸠的奴才予以厚葬并重赏抚恤银,但终究是视人命如草芥罢的封建主义嘴脸,无法令人苟同。
司棋摇头道:“不曾发热,只食欲不佳,有些呕吐的症状,想是太累了,歇两日就好,公主不必担心!”
这样……我略略宽心,可是联想到入画近日的心不在焉,又免不要多问几句:“我看她近日对什么都上不了心,可是有什么心事?”
“这……”司棋皱眉,似是十分为难,“奴婢也只是有些猜想,并不知……”
“什么猜想?但说无妨!”司棋为人稳妥,不喜嚼人舌根,所以凡事总要有了八九分的把握才肯开口。这在她的身份上是好事,可以避免惹来是非,但作为主子,我倒宁可她有多少说多少。我相信自己的判断力,事实究竟如何,我可以自己来分辨。
司棋仔细斟酌了一下措辞后说:“上个月十八是檀香苑绿萝妹妹的生辰,我、入画还有其它几个丫鬟凑了份子帮她庆生,在一起贪了几杯,入画醉了,嘴里一直在喊……喊八贝勒……”
我跳起来:“你是说入画喜欢八贝勒?”想想又觉得正常,早在十四成婚那日我就隐约猜到她心有所属。胤禩才能卓越、和善可亲、温婉如玉,很容易拨动少女芳心。
司棋谨慎地说:“奴婢也只是猜想,并未询问过入画……”
“这不怪你,事关小女儿心事,即使你问了她也不一定会答。”我叹气道,“我曾提醒过她不可轻易动情,那时她亦明白自己高攀不上主子,如今……”又是一个“情难自禁”吧。
司棋偏头,若有所思:“公主,你看,如果可以成全入画,那能不能……”
我再叹息:“如果可以,我当然乐意做媒。可是姑且不论八贝勒待入画是否有心,就八福晋的那个脾气,指不定会闹出多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