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馄饨皇”在这片是有历史的小吃店,楚香小时候,店里卖馄饨、煎饺和小笼包子,现在一样没变,更难得的是馄饨的个子只涨不缩,别家店的馄饨楚香起码要吃三十只,这家的吃二十只就管饱,难怪叫“馄饨皇”。
楚香手里抄着两只饭盒,精神抖擞地走进小吃店。
“两碗馄饨。一客小笼。”把钱递给收银。
楚香是老顾客,收银的姑娘跟楚香认识,原本碰面的时候总要点头打个招呼,这时收银取了钱,打了票,把票一送,使了个眼色,低声神秘地说:“你看,帅哥。”
楚香顺着她的眼光,转头一看,看见靠窗桌旁坐着一个男人。
那个男人年纪不大,穿休闲西装,没打领带,衬衫的袖子露在西装外面,皮鞋,旁边搁了只黑色的笔记本电脑的包,从头到脚露出一副“我乃青年才俊”的淡定派头。
他的五官轮廓很深,有一种男人的英气,但并不十分坚硬,反而柔和斯文。楚香在小安的店里翻过不少时尚杂志,只觉得他跟那些模特差不多。
和平新村一带,实打实的老小区,房子实在太旧,户型很差。稍微有点钱的人都不住,上外面买商品房了。留在这儿的不是退休的老头老太,就是普通工人,要不初来乍到租房过渡的打工人士。
因此那男人坐在“馄饨皇”,颇为耀目,格格不入,难怪让收银姑娘发花痴。但他自己好像很气定神闲的样子,慢腾腾吃一碗馄饨。
楚香忽然想起来,和平新村一路之隔的棉纺厂最近拆了,据说要建一个高档小区,他估计是那边的,保不准还是个建筑师。
有点像。不,非常像。
那个男人吃得挺专心,吃完馄饨,连汤里的紫菜都捞起来慢慢吃掉了。忽然站起来,拎上包,风度翩翩地往店外走。
“身材不错。”楚香在心里加了一句。
念头没转完,却见他居然在柜台前面停了下来。
面朝楚香,很礼貌地笑了笑。
“小姐麻烦你。”声音极为客气,极为沉稳。
楚香一愣,问:“什么事?”
他慢慢摸出一张粉红色的大钞票,问:“你有零钱吗?”
楚香把身体一侧,让开位置,指着收银说:“兑零这边。”
他又笑笑,收起钱,仿佛考虑了一下,说:“算了,谢谢。”
说完扬长而去,楚香看到,他拿出一个东西,路边某辆黑色的车忽然“滴”一响,车灯亮了。他款款拉开车门,弯腰从驾驶座掏出一件大衣,胡乱折了两折,丢到里头。然后坐进去关上了车门。
车子停了几秒,娴熟地倒出车位,开走了。
“有钱人。”楚香在心里下了最终的评定。
收银还在恋恋不舍地张望,楚香用饭盒敲敲柜台,惊讶提醒她:“找钱。”
收银如梦初醒,赶紧点了三个硬币,交到楚香手里。
装好晚饭,楚香回到隔壁服装店,店里暂时没有顾客,小安似乎刚刚做成一笔生意,满脸兴奋,正埋头哗哗翻一本杂志。
彩页上的俊男靓女一个个流过去,小安的手指最终定格在某页,仔细辨认了一番,欢呼起来。
“就是这个,就是他!”
楚香被搞的有点糊涂,颈子伸过去一看,是个瘦瘦的外国男人,眼神深邃,姿态放松,味道十足。“他怎么,难道你认识?”
“哎哎,别看人,看衣服。”
“衣服怎么了?”外国男人的身上穿了件深色衬衫。
小安很快活地看了楚香一眼:“呶,刚才有个男的在外面,你肯定没看到,穿的就是这种衬衫哎!Ermenegildo Zegna,活的Zegna!”
楚香无语。心里知道陈小安同学的职业病又犯了。
小安是个非常努力的服装商人,市面上普及的时尚杂志决不错落一本,每季都要去大商场参考货品,虽然只有能力在市场进普通衣服,但按照她的话来说,无论如何,眼光一定要“走在潮流的前线”。
楚香出于好奇,跟小安逛过两次街。小安走在路上,眼光就跟特务似的,嗖嗖乱转,一边寻觅大牌小牌,一边跟楚香喋喋不休。“那个女的的裙子,宝姿哎。”“那个戴墨镜的,外套是ESPRIT,上次我店里有一模一样仿版的。”“哇,看到那个大婶没,厉害了!好像是纪梵希外套。”
楚香因此以为小安是个时尚人士,有次受邀同学的生日派对,去问小安哪个牌子的打火机比较体面、实惠,谁料小安竟比她更迷茫:“牌子?打火机的牌子,不都差不多啊……”
“你怎么知道是活的那啥。”楚香朝小安嗤之以鼻,指着墙上藏青色大衣说,“万一是假货呢。”
“香香,你这个人真没情趣!”小安大喊一声。
2
这是02级大专的最后半个学期,不少已经找到工作或者找到实习单位的学生都索性请假缺课,学校对此事睁眼闭眼,不作理会。对很多大学来说,办学并非为了明明德,也不为了研究学问,而就是为了找工作。何况是大专的学生。
S大的新校区离市区很远,在所谓“大学城”里,楚香虽然是本地人,平常也住寝室,双休才回家去。
楚香回到寝室一看,四个人的寝室只剩下罗佳怡。
“香香,你竟然回校了啊!”罗佳怡正坐在桌子前面照镜子,听见钥匙声就把头扭过去张望门口,很惊讶地看着进来的楚香,吐字重点放在“竟然”上,“我以为你也不来了。”
“为什么不来,不是还有课吗?”
“你通过专升本了?”被她一反问,罗佳怡好像更诧异了。
“没,我没打算专升本。”
“哦——”罗佳怡松了口气。脸上刚刚显出一丝谨慎,马上又松弛了。
“寒假的时候发短信说的,阿文和小六都找到工作了,所以她们不过来学校,可能毕业的时候来参加下典礼,拍拍照,领毕业证。我以为你也已经找到工作。寒假给你发短信,怎么不回啊。”
阿文、小六是另外两个室友的昵称,楚香想了想,貌似确实收到过短信,不过一懒就忘记回复了。
“大概发漏了吧。”楚香随便编了个理由。
“你的工作到底怎么样?”
“还在找。”
“你也没找到工作?”看得出罗佳怡挺高兴。
“嗯。不好找。”楚香应了声,有预感,罗佳怡又要开始老一套。
“当然不好找啦!”罗佳怡叹了口气,娓娓诉说,“像阿文,她妈妈是当地卫生局的干部,小六家是开公司的,我们跟她们当然不好比啦。其实香香你比我强多了,你是本市人,我还是外地人呢,如果是‘那边’的,又稍微好一点,不过现在‘那边’找工作也要托关系。”
果然来了。楚香心里感慨。
罗佳怡口中的‘那边’意指S大的本科部。寝室里的三个女孩,一直搞不懂为什么罗佳怡会对本科有这么深的敬畏。
罗佳怡的前男友是隔壁K大的大专生,两人还是高中同学,关系不坏。三年级上学期的时候S大理学院有个男生对罗佳怡表现出好感,罗佳怡在寝室足足不安地念叨了几个月。
“他是‘那边’的哎,我会不会自作多情啊。”
“‘那边’的人不知道怎么看我,瞧不起大专怎么办。”
“你们说他究竟可靠不可靠啊,他是‘那边’的……”
正巧,韩剧《大长今》热播了一阵子,楚香她们闲暇无聊也跟了一会儿风,后来她们仨就背着罗佳怡在寝室讲冷笑话。
“看来我们大专顶多是个‘尚宫’。‘那边’是皇后娘娘。”
“什么‘尚宫’啊,我们是‘内人’,‘那边’是‘尚宫’,上头还有研究生,还有博士。”
“太后怎么办。”
小六便故作紧张,尖叫起来:“‘那边’来人了!太后万岁万岁万万岁!”
三个人笑成一团。
《大长今》看完之后,罗佳怡已毫无悬念地踢掉了前男友,跟了‘那边’理学院的男生,着实志高气昂了一段时间。
不过罗佳怡崇拜“那边”到失常的地步,她们却从没看见她倾力学业,好顺利升去“那边”。
罗佳怡问楚香:“香香,你有什么打算?”
楚香说:“继续找呗,还能怎么样。”
“你们本地人不用急的。”罗佳怡沮丧地叹了口气,“我们外地人很吃亏,肯定找不到好工作。”
楚香说:“嗯。”
有些人在尝试之前就已经给自己找好了失败的借口,你又能怎么鼓舞他们。
要说“外地人”,陈小安还是职高毕业,当年孑然一身,揣了五万块钱来到本市,吃住都在店里,连洗澡都没地方洗。
楚香偶然认识了陈小安,同病相怜,觉得挺佩服她的,就叫小安在自己家住了两年,房子尽管小,反正也是独身。
小安因此跟楚香建立了深厚的阶级情谊,动不动就把“报恩”挂在嘴上。小安事后坦白,当初她来到本市,已经倾尽家财,破釜沉舟,做好了生意失败跳河自杀的打算。
不过楚香并不认为小安真会自杀,陈小安同学学历低,阅读量却出奇的大。
好几次楚香都看见小安读书读到涕泪交加,小安的大多数书都是借来的,只有少数几本藏在身边,其中一本是《平凡的世界》,另一本是《穆斯林的葬礼》。
楚香倒是大学生,这类书压根不看,80年代的大学生才对理想感兴趣。
话说回来,楚香两相比较,重要的并不是这边那边,也不是本地外地,重要的是人本身。
楚香找到班主任,打听了最后一个学期的情况。最后一个学期以找工作为主,只开两门课,一门是国际贸易实务,周二上午开课;一门是辅修课国际礼仪,每周三下午三节课。
楚香迅速作出决定,不住校了。
在食堂很早吃完晚饭,回寝室吃了一根香蕉,稍微整理一番,楚香告别罗佳怡,背上包大摇大摆地回家去了。
转车跳上33路,到和平新村站的时候已经晚上7点。夜幕降临,寒风袭人,街灯与商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