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现在,他显得轻松愉悦毫无顾忌,如同一个负重徒步的人卸下了登山包。当然,这个地方是束河,大半的游客来到这里,都为了想稍微地摆脱掉身体或者心灵的包袱。
况且每个人都会变的。她自己也变了。
她,楚香,从青涩的学生,变成了云南一个古镇里的酒吧女招待。过着平凡的、惬意的、远离经纶世务的生活。
这种生活,令一些人艳羡不已,也让另一些胸怀大志的观光客颇不以为然。
未来在哪里,她不知道。
如果未来一直像现在这样,她会很喜欢。
这天早晨,晨光熹微,整个束河笼罩在淡淡凉风里,当地老人牵着一头牛,从门前缓缓地路过。楚香开了店门,给店子里的工艺品掸灰尘。掸完灰,她站在吧台旁,看关泽认真地拖起地来。
欧治宇则在吧台后播放某种酒吧音乐。
欧治宇忽然微微皱眉,问道:“欧米茄,你又抹香水了?”
“嗯呐。”楚香故作神气,得意地说,“法国香水,很时尚哈!”
欧治宇瞟了她一眼,语气不轻不重:“娇兰的‘蝴蝶夫人’。”
楚香愣了愣,娇兰这个牌子她当然知道,大商场里都有。但香水的包装全是外文,拆开用的时候倒真没注意,完全不清楚香水名叫“蝴蝶夫人”。
楚香不甘示弱:“就是‘蝴蝶夫人’,怎么样,不错吧!”
欧治宇问道:“谁送你的?”
“一定要别人送吗?我自己买不行?”
“你在哪里买的。”
“商场里。”
欧治宇淡淡说:“‘蝴蝶夫人’是娇兰1921年推出的,80多年历史的经典香水,配方很复杂,果香转为花香,最后进入东方调,稍微有点见识的人都不会不知道,只在香榭丽舍大街的娇兰旗舰店才有卖。”
楚香塞住了。
半晌,说:“就算是别人送的好了,很奇怪吗。”
欧治宇冷冷说:“你应该叫买给你的朋友多长点基本常识。香水也是有气场的,按照你现在的气场,还压不住‘蝴蝶夫人’。你昨天用的‘希思黎夜幽情怀’也太成熟了。”
楚香又塞住了。
转头一看,关泽拖着地,脸上表情有点尴尬。
楚香登时顶了回去:“老板,你说压不住就压不住啊?我感觉挺好的呢,真奇怪,我最喜欢‘蝴蝶夫人’的味道了。”
欧治宇不说话,显然,并不是理亏,也不是屈服,而分明像不屑再谈下去了。
这真是道不同不相为谋,楚香恶狠狠地腹诽:“你就装吧,哼,介于装A和装C之间。了不起吗?”
关泽在旁边,对他们的争执不介入、不表态,假装很老实。拖完地,他拎着拖把,施施然走出店子,去旁边的小溪洗拖把。有个老奶奶正在理菜,他绕到人家的下游,微微躬身,吭哧吭哧漂起拖把来。
楚香站在门口,长距离地观察着他。
他衬衫的袖子卷到胳膊肘,一副很随意,又很帅的样子。楚香知道,他不喜欢穿短袖衬衫,也不喜欢穿长袖T恤。——可能属于有钱人免不了的怪毛病。
其实从前,他穿的最多的,是西装。
他的西装全部是深色的,非常修身,服装商人陈小安同学曾兴致勃勃地考察过,说他穿日版西装和欧版西装都挺合适。他的领带常常也不大花俏,搭配起来,显得有点严肃。
人人都知道,他经常穿正装,因为他很忙。
在楚香的印象里,关先生的特长,就是没日没夜周旋在各个会议中间。像金霸王电池广告那只永不停歇的兔子。
想到这里,楚香忽然一怔,感到惊诧极了。那么,现在他为什么竟有空在束河慢条斯理消磨时间?他居然正在洗拖把!
仿佛感应到楚香的眼光,关泽抬起头,朝她微微一笑。
瞬间,楚香感到一阵目眩,好像周遭的情景都不太真实。
楚香不由自主捞起两块脏抹布,走了出去,一直走到关泽身后,亲昵地叫了他一声:“嗨,关威廉!”
“嗯?”
楚香暗暗发笑,觉得这人真是好脾气,叫什么都答应。
楚香用手指欢快地甩着抹布:“我问你哈,香水究竟在哪里买的?那时候,你到底有没有去法国啊?”
关泽动作一顿,慢慢地绞着拖把的水,很显然,趁这个工夫,他在斟酌。
“我……没去法国。”他谨慎地说,“李剑去了。”
“噢,照这么说来,你真的去美国了?”
关泽转头看她一眼,诚恳道,“楚香,你要洗抹布吗,拿来我给你洗。”
“不用。”
“别客气,来,我帮你。”说着,关泽深情款款地从她手中拉过抹布,浸在溪水里,卖力“哗哗”搓起来。
“想不到你挺能干嘛。”
“这不算什么。”
关泽谦虚了一句,又说,“楚香,你假如有时间,带我去香格里拉玩,好不好?你的照片拍得太好了,我也想去拍一张。”
“不好意思哈,我没时间,有时间也没钱。”
“不要紧,我可以雇你当导游。”
“关威廉同学,请问,欧治宇给你多少钱一个月?”
“你不觉得在雇主背后谈收入,挺不好的么。”
“啧。”楚香说,“那就不谈收入了,咱们来谈谈,你究竟有没有去美国?”
“……”话题绕回来了,关泽一时不吱声。
“不说话是不是等于默认。那这次,关先生您什么时候回美国啊?”楚香一脸天真状,咄咄逼人地问道,“对了,您住在美国哪个州,阿拉斯加还是佛罗里达?”
关泽不禁看着她苦笑。
“楚香……”
楚香讥笑说:“关威廉同学,这次要起驾回宫的时候,你当面跟我打个招呼哈,你也知道,我的手机丢了。”
关泽沉默,表情很复杂。过了半晌,他拎起洗好的拖把和抹布,一言不发,灰溜溜地走回“鹰巢”去了。
晕倒!竟然逃避问题!楚香扭头,瞠目结舌地望着他的背影。
彻底无语,抓狂了!这算什么态度,这是一个资本家该有的胆魄吗?躲得过初一,难道还躲得过十五!难道她楚香不发飙,就当她小猫啊!
这时,“鹰巢”今天的第一个客人已经上门了。
欧治宇关掉音乐,看了他一眼。
是个非常俊雅的年轻人,穿着破了洞的牛仔裤,松垮的烂T恤,戴一顶毛边的褐色帽子,背着旧吉他。原来是音乐青年。
楚香回到店子,跟音乐青年打了个照面,登时险些背过气去。
“楚先生。”她说,“您真早啊。您今天怎么换风格了,转经筒和天珠呢?”
神棍不理睬她讥讽的口气,往椅子上一坐,跷起二郎腿,优哉游哉的模样,对欧治宇说:“咖啡谢谢。”
然后把吉他卸下,抱在怀里,“桄榔”一声,拨出音来。
“你会弹吉他?”楚香问。
“比较擅长古典吉他,民谣吉他,一般般。”神棍很谦逊,嘴里还嘟哝一句,“这吉他音不大准嘛,果然借来的东西不牢靠……”
“桄榔桄榔”搞了半天,终于好像满意了。神棍款款地弹出一段前奏,居然挺像样的,又自顾自款款地唱起歌来。
“那悲歌总会在梦中惊醒,诉说一定哀伤过的往事;
那看似满不在乎转过身的,是风干泪眼后萧瑟的影子。
不明白的是为何人世间,总不能溶解你的样子;
是否来迟了命运的预言早已写了你的笑容我的心情。
不变的你,伫立在茫茫的尘世中。
孤独的孩子,你是造物的恩宠……”
楚香起先不在意地听着,渐渐,就愣住了。
神棍的歌声很平缓,很抒情,然而竟充满了穿透力,蛊惑人心。歌声像一粒石子,猛地抛进听歌人的心湖,敲碎了湖面。连那水漾出的涟漪,不知不觉,都已经乱了。
神棍轻轻弹着曲子,整个店子浸没在乐声之中,诡谲的气氛里,神棍把嘴角轻轻勾出一个弧度,慢慢抬头,问道:“小姐,点歌吗?”
楚香意乱情迷。
楚香脑海里,有四个字像蓝天中的白云般温柔浮动。那是所有言情小说迷熟知的、N+1部言情小说都会用到的典藏词汇——邪魅一笑。
原来,艺术真的是源于生活的……
关泽在楚襄肩膀上拍了拍,指指“鹰巢”门外。示意很清楚:出去谈。
“我还没有喝咖啡。”楚襄表示不同意。
“我请你吃米线。”关泽淡淡道,语气有点儿不由分说。
楚襄只好无奈地站起来,跟在关泽身后,两人朝束河古镇的四方街走去。那儿有许多小吃摊,各种米线应有尽有。早晨人不多,随便拣了个板凳坐下,楚襄叫了碗牛肉米线,表情索然无味。
“找我什么事?”关泽问。
“没什么啊。”
“那你是专门来唱歌的?”
“嗨,关泽,你别挺不乐意的样子。难道你以为我会勾引你的女人?”
“我喜欢防患于未然。”
“好吧,关泽,我的来意你应该知道——好几天了,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不好意思。”关泽有点歉意地说,“我暂时还不打算走。”
楚襄露出意料之中的苦恼表情。“关泽,这可不是开玩笑。”他嘟哝说,“楚香你见到了,她活蹦乱跳的。你现在毕竟还有点问题。再说丽江海拔两千多米,是高原。”
关泽笑笑:“我挺好,两千多米也不算高原。”
楚襄从牛仔裤的兜里摸出一张叠起来的A4纸,拿在手里打开,晃了晃。
“Kiwi那混蛋塞给我的,全部是近期可能会引起的并发症,足足79条。其中严重的有8条。你数数。”
“可能而已。你难道不觉得他在威胁我?普通感冒药的说明书,上面列举的‘可能会引发’的不良反应,说不定都有一整页。”关泽不以为然。
“其实……我也觉得他在威胁你,但是……”
楚襄看着他,感到很头大。
“小楚,你如果有事情要忙的话,先回去好了。”关泽建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