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看。”
“英超曼联,知道不,贝克汉姆那个队。”
“知道。”
“1958年2月6日,有一架飞机在慕尼黑机场失事,撞毁了,当时的曼联足球队就在飞机上,死了8个曼联球员。其中一个叫邓肯?爱德华兹的小伙,还被称为英格兰‘明日之星’,也死了。球迷都知道那次空难,很有名。”
“哦……”楚香不明白这跟关泽有什么关联。
关泽说:“我祖父也在那架飞机上,一起遇难。据说他是Daily Mirror每日镜报的记者。但我查过资料,罹难的镜报记者名字叫Ledbrooke,又好像不是我的祖父,可能我妈妈弄错了。”
楚香愣了半天才问:“你……祖父?”
“是的。”
“1958年……”楚香问,“难道你是海外华人?”
“我祖父是海外华人。”关泽更正,“所以说来话长。祖父去世以后,我爸爸被一家华人家庭收养,关系一般。我爸听说他有个亲叔叔在中国,恰好那时改革开放,就带我妈和我回到上海,想找他叔叔。”
“可你不是本市人吗?你方言的口音听的出,你肯定是本市人。”
“算是吧。你听我说。”关泽笑笑,“我爸打定主意留在上海,但我妈是个香蕉人,不喜欢中国,跟我爸离了婚。我归我爸,我妈回她的国家了。”
“香蕉人是什么?”
“皮是黄的,剥开来芯子白的嘛。”
“……很形象。”
“没多久我爸车祸去世,爸的叔叔,我叫他爷爷,一直跟我生活。我奶奶是本市人,不会说上海话,也不会说普通话。看吧,我的身世传奇吧。像不像言情小说?”
“你妈妈现在在哪儿?”
“在美国,嫁去美国了。”关泽笑笑,“我去看过她一回,她现在是纯粹的美国中产阶级,生了三个孩子,混血的,基本不认识我。”
“所以,楚小姐,在下土长中国人,不过我大学在国外念的。芝加哥大学经济系。”
楚香瞪大眼睛:“你是海龟?”
“YES。小姐,您还有问题吗?”熟练的美式英语。
“硕士?”
“抱歉,只有本科。念完本科我忽然很厌烦上学,回中国工作了。”
“关泽,你恨你妈妈吗?”
“说不好。”
“说不好,那答案就是肯定了。”
“不不,确实是说不好。你知道,每个人都有选择自己生活的权力。”
“这是你们外国人说的话。”
“喂,我不是外国人。我土话说的交关好,蛮蛮好。”他又说了句方言,故意说的怪腔怪调。
“关于人生,莎士比亚有句名言。”他问,“楚香,你要听吗?”
“嗯。”
“吐比奥恼吐比,刺阿快嘶裙。”他阴阳怪气地说了句英文,方言味的。
楚香笑得花枝乱颤,用手指使劲儿戳他。
关泽得意洋洋:“河南英语、四川英语、上海英语我都会,我那个宅男朋友研究闽南话,现在闽南英语我也会八成,崇拜我吧?”
他们在滨江广场呆了三个小时,各诉身世,然后聊了很多杂七杂八、无伤大雅的话题。关泽把楚香送回和平新村,这一次,车子直接停在和平新村12幢楼下。
楚香邀请关泽上楼去喝杯茶。
“除了小安,你是第二个来我家的外人。”楚香告诉他。
“我不是外人。”关泽很大方地表示。
楚香发现,渐渐混熟了以后,关同学有越来越厚颜无耻的倾向。
来到3楼,楚香打开厨房的门。厨房是水泥地的,原本刷白的墙壁由于积年油烟,已经变得黄黄的,厨房里有一张四方桌,有一个水泥砌的灶台,和一个木头橱柜。厨房旁边连着厕所,也是水泥地的,一个黄黄的蹲坑,一个莲蓬头。
他们在洗菜池里洗手,楚香又洗了两个杯子,泡了绿茶。
楚香偷偷觑关泽的脸色,想在他脸上寻找某种情绪。什么都没发现,他正常得好像坐在自个家的沙发里,泰然自若。
“楚香,你没有热水器吗?”他捧着杯子,打量厕所。
“没装。”
“洗澡怎么办?”
“夏天洗冷水澡,看,我有淋浴,很舒服啊。冬天烧水洗呗,太冷的时候就去公共浴室。”
“哦……”关泽点点头,“小时候在上海,我见过更小的亭子间,厨房厕所全共用的,跟宿舍差不多。几个老太太凑在一块儿发煤炉,发着发着就吵架。我家条件不错,但我奶奶有时候也跟她们吵,她不会说上海话,上海人就骂她乡下人,嘿嘿。”
他的语气好像还挺高兴。
“楚香,你厨房有蟑螂吗?”
“有,多的是。”楚香故意逗他,“每年夏天我都买一种香,把窗子关起来,闷一个晚上,第二天一看,地上躺满了尸体,能扫一簸箕呢!”
“以后你别熏了。”
“为什么?”
“这种事我来替你干。”
“关先生,您是归国精英,精英不会杀蟑螂。”
“我研究过各种防杀蟑螂的办法,你知道最难杀的蟑螂叫什么吗?德国小蠊。有种杀虫剂,对人无害,挺管用的。”
他竟很认真。楚香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
楚香朝他招招手:“去那边房间看看吧。坐在那边好了,厨房比较脏。”
楚香打开楼道对面卧室的门。
关泽把两杯茶都端了进去,放在写字台上。
楚香喝着茶,比划房间开始介绍她的理想,包括买什么花样的帘子,买什么材料的沙发,储物柜摆在哪里,有可能的话,再换一个大大的写字台。
“我算过了。”楚香一本正经地说,“2年以后,就可以全部买齐。”
“很不错。”关泽点头。
“你看不?时尚报纸。”
“不看。”关泽摇头。
“小安每期都买,我经常蹭她的报纸看。里面家居版的资料,比如性价比高的个性家具在哪个店,我全部收集。”
“小安是你的好朋友?”关泽莞尔。
“最好的朋友。”
说到陈小安,楚香忽然想起来,插了一句,问他道:“关泽,你知道……呃……Zegna吗?”
“那是什么?”
“好像是衬衫的牌子。”
“不知道。”
“哦……”
“你想买那个牌子的衬衫?”关泽问。
滴滴汗,楚香连忙赔笑:“不是,不是,忽然想起来,所以问问。
“改天介绍小安给我认识。”关泽对楚香的好友同样很感兴趣。
“没问题,小安就在和平新村开店,现在下去找她?”
“今天算了。”关泽抬起手腕看表,歉意地微笑,“晚上6点有个饭局,一会儿就得走。”
“认识一下只需5分钟吧,关同学?”
关泽摇头,很坚决的样子:“这怎么行,初次见面,无论如何得请你们吃饭。不然怎么说得过去。”
“装绅士?”
“礼貌问题。”关泽狡猾地笑,“听说你们女人之间,闺蜜的影响大极了。”
“哼!”
“不要这样,楚香。”关泽很耐心,款款说,“你得相信我的诚意。”
“关同学,茶也喝过了,现在下午4点正,你什么时候出发去赶饭局?”楚香生怕两人聊过头,提醒他。
“开车过去大概只要15分钟,倒不太急。”他沉吟一会,用肯定的语气,问道,“你是土著,附近的棉纺厂很熟?”
“熟得很,小时候经常溜进去躲猫猫,不过好几年前它就停产了。”楚香点点头。
“嗯,陪我去走一圈?”
“拜托,现在那边是个大工地。”
“工地里也有好玩的。”
“关泽,我猜你在那个工地上班,本来以为你是建筑师呢,没想到学经济。”
关泽眉毛一抬,笑眯眯的,右边的笑靥变得很深:“走,到了那边再跟你说。”
从S大校园,到滨江广场,到和平新村,他们又兴致勃勃逛去棉纺厂。开车去的,因为关泽说不想走回头路。
两个保安没精打采地在棉纺厂的大门口走来走去,看见车子进来,也不拦阻。关泽就一直把车开到棉纺厂深处。职工宿舍之类的建筑早就拆掉了,砖头瓦砾废墟之间长了高高的枯掉的杂草,楚香怀疑春天的时候那里面有蛇出没。
一排厂房和仓库仍旧完好无缺地矗立,高高的玻璃窗又脏又破。
“按照政府的设想。”关泽在厂房前面悠然散步,“这里将要规划成LOFT产业区。”
楚香讶然。“LOFT?你的意思是说,仓库都不拆了?”
“我吹下牛行不。”
“你吹。”
“本来是建高档住宅小区,可我觉得这种厂房属于工业遗址,毁掉太可惜,所以建议政府保留起来,建成LOFT。吸引一些新锐的原创艺术者,岂不是很好。”
随便走进一间厂房,空空荡荡的厂房显得格外高,墙壁上黯淡的红色仿宋字标语居然还保留着——工业学大庆。
这种充满上世纪某个时期味道的标语,在新世纪的人们看来特别稀奇有趣,楚香不禁咯咯地笑起来,整个厂房回声嗡嗡。
“来,给你拍张照。“关泽掏出手机,“等LOFT建好以后,再来比较比较。”
“关先生,您真浪漫啊。”
楚香摆了个POSE,把红色标语当做背景。
刚刚按下快门定格,厂房外面忽然脚步杂沓,七八个西装革履的男人款步而来,他们看见厂房里居然有人,吃了一惊,待看清楚,又都露出喜出望外的神色。
为首的那个男人三十来岁,扎小辫子,艺术家似的风度翩翩。
关泽也有点意外,收起手机,很客气地迎了上去,跟那艺术家握手,微笑。
“关先生,想不到你也在这里考察。”艺术家语气颇为恭敬。
“巧遇。”关泽客气地笑道,“姜总监不是今天才到?还没给你接风,怎么就工作起来了?”
“投标关先生的项目,不拼命不行啊。”艺术家笑着,侧身对随人介绍,“这位就是关泽先生,南嘉集团的总裁。我们要争取的最大客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