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盈川慢慢地点了点头,严陌瑛这才抬眼看向她。
“萧门收集的海上诸多资料,你都看过了吗?”
“看过了,先前还在南陵的时候,是我整理出来的。”
“你也是很早就决定出海了?”
“嗯,公子说起后,我想了想,就同意了。”
薛羽声忍不住插嘴道。
“可是现在萧泽下落不明,你一个人,别说那些人你指不指挥得了,要是遇到海盗什么的,谁保护你?”
“这个不用担心,组建商船之初就考虑到了,所以都是配备了武装的。况且那就是为海运而组建的船队,即便萧泽不在,船队的运作也会照常进行。”
兰尘的云淡风清让薛羽声急了。
“你、你怎么这么固执?”
笑了笑,兰尘拈着茶杯,轻声道。
“也许就是为了想念他吧。”
“——啊?”
薛羽声一时没听明白,严陌瑛却垂下了眼眸。
兰尘淡淡笑着,淡淡地道。
“我或许不够爱他,却愿意用一生去想念。同样的,他亦不够爱我,但在这世上,他只愿意回到有我在的地方,所以,我要去蓬莱岛,终有一日,他也会到那里的,无论以什么身份。”
张了张嘴,薛羽声说不出话来了,她看向顾显,顾显轻轻摇了摇头,那意思她明白,但……唉,果然人有千百种么?
沈盈川慢慢喝着茶水,兰尘的话应证了她昨晚的猜测,所以她没有多劝,却转而问道。
“萧门交给了萧潜,那萧澈呢?他会如何?”
“公子原是想请萧澈一同出海而去的,但现在看的话,他恐怕不会停止寻找公子,除非……已确定公子的生死。”
“这么说萧门北方分舵也还是会由他掌理?”
“不,他不会接受的。”
“事发突然,萧潜能掌管好偌大一个萧门么?”
沈盈川有点担心,毕竟南漕北马,皆是国之重担。萧潜少年无名,虽是萧泽选下的人,此次接任门主却是仓促的,又没了萧澈在门中压阵,他能不能服众首先就是一个问题。
“尽管放心,公子并非仅仅因为姓萧才选的他,萧潜至少担得起大器晚成的称誉。”
既然有这样的评价,沈盈川也就不再多说什么了。毕竟萧门的承继还是由他们说了算的,她身为君王,此刻绝不适合参与到这种“家务事”里去,以不变应万变方是良策。
将目光放到旁边安静地站着的少年身上,沈盈川慈爱地笑着宣布。
“朕昨日认回了小萧,奈何姐姐今日就要出宫,却得赶紧为小萧找一位太傅了,你们以为,何人为宜?”
严顾薛三人看到兰萧以真容出现在宫中,便知昨夜一定已经母子相认,眼下沈盈川这么说,那必是将来要立其为太子的,一国储君的教育,自然该慎重。严陌瑛想了想,道。
“孟相始终立场含糊,天下又都看着孟家,我们不能动,莫如封为三公之太傅,以为太子之师。另择没落望族长者为相,拢聚人心。”
摩挲着茶杯的花纹,沈盈川考虑了下,点头许可。
“好,就这么办。小萧的身份容后再公布,但这段时间,可先召孟僖入宫与孩子们见面,毕竟,他还是朕那两位公主的舅公,想必不会推辞。”
听见他们谈论这些政事,兰尘慢慢饮完杯中茶水,打算跟沈盈川告辞了。放下茶杯,她还未及说什么,兰萧忽然起身快走两步面对着沈盈川跪下。
这莫名的举动惹得大家都是一愣,沈盈川忙道。
“小萧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恭恭敬敬地对沈盈川叩了三个头,兰萧唤了一声。
“母亲。”
“——怎么了?”
“母亲,恕孩儿不孝,请母亲准许孩儿随娘离宫。”
众人俱是大惊,沈盈川的脸色顿时难看了起来,她收回伸出去欲扶起兰萧的手,沉声道。
“皇儿这是什么话?”
这声音让兰尘不禁一颤,抬头盯住沈盈川。端端正正跪在她身边的兰萧却直视着沈盈川,一字一字清晰地道。
“母亲,兰萧不愿做太子,只愿随娘离宫,出海而去。”
沈盈川沉默着,“母亲”与“娘”的区别,别人听着可能不甚在意,以她的身份,“母亲”这个称呼也许还更好,就如兰尘昨夜所考虑的那样。然这时落入她耳中,就刺耳得很,但偏偏,她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看着面前跪得笔直的儿子,她的脸色变了又变。
兰尘初时的惊诧已经从唇边隐去了,看看沈盈川,她没有扶起兰萧,只道。
“做一个盛世明君,小萧也不愿意吗?”
侧头望着神色淡远的兰尘,兰萧的表情亦十分淡然,声音却很坚定。
“盛世明君会有许多,不缺我一个,所以我还是希望如自己的愿,成为那片大海上的无冕之王。而且,娘,你知道公子当初为什么一定要你来抚养我吗?”
兰尘一怔,她没想过萧泽会跟兰萧聊起这些。
“因为,娘是最能安于寂寞的人,却也是最怕寂寞的人。”
御花园里似乎从未如此安静过,所有人都静静地坐在那里,只有风轻柔地吹起衣袖,把少年的誓言带入花丛中。
“在公子回来之前,我会陪着娘,不会让娘又变成一个人的。”
怔愣半晌,兰尘突然起身,头也不回地出了亭子。兰萧看着她走远,回过身来对沈盈川又重重地叩了三个头,便爬起来跑出亭子,追着兰尘去了。
四人看着兰萧几步追上兰尘,什么话也不说,就把兰尘的手牵住,也不管兰尘停下脚步,也不管兰尘沉默地注视着他,就牵着兰尘不松手,还拉着她往外走去。
在要拐过那片蔷薇花架的时候,他们清楚地看到兰尘叹了口气,终于跟上了兰萧的步子。
亭中沉寂了好一会儿,严陌瑛与顾显互相看了看,正打算留下薛羽声陪着沈盈川,二人且先告退时,沈盈川忽站起来,大声道。
“——来人,传朕的旨意下去,送他们出宫。”
一道白色身影从亭边冒出来,是沈十四,他没几步就到了湖边守候的宫人那里,将沈盈川的旨意传达了出去。
看见有宫人小跑着赶去传口谕,沈盈川的脚动了动,却终于还是没迈出那一步,她又坐了下来,摆摆手。
“你们也先退下吧,朕想一个人呆会儿。”
“是,圣上。”
严陌瑛三人躬身行礼,退出了亭子。在亭外与转回来的沈十四交换了个眼色,便离去了,沈十四慢下脚步,看向只剩下皇帝一人的湖心亭。
满池摇曳的莲叶更衬出亭子的空寂,沈盈川独坐在亭中,脑中一时漫过许多人的身影。
萧泽、沈燏、白鸿希,还有冯家庄上那些早已化为尘土的父母兄嫂……抬手斟了杯茶水,沈盈川起身走到亭边,将那茶水缓缓洒了一圈出去。
“从此以后,朕,便是真正的孤家寡人了——”
沈十四沉默不语,连一点表情变化都没有,他站在亭外,与沈盈川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那是这天下只有他才能有的距离,他已经满足了。
坐着薛羽声的马车,兰尘和兰萧回到了两年多未曾走进的萧门。
道了谢,母子俩跳下车,正准备进去,薛羽声探出头来。
“兰尘,你给我记着,怎样都行,反正得好好活着,要是敢胡来的话,小心我叫你做鬼都不安生!”
轻轻笑了出来,兰尘只道了两句话。
“你放心,多保重吧。那半阕词就劳你让它传遍天下了。”
“行啦,知道啦!”
赌气似的摔下帘子,薛羽声歪入马车中,车夫甩了甩马鞭,华美的马车轻快地跑动起来。
望着远去的车影,兰尘面上的微笑渐渐淡没,她牵着兰萧的手,沉默地站在繁华的街头。
她和薛羽声,实在是两种性格的人,能有如今交情,倒确实难得。昔年的渌州名ji依然风流妩媚,敢爱敢恨,她站在人群中便是一道无比亮丽的风景,所以,花花公子的顾显能为之停留。虽说薛羽声现在不愿嫁,不过,心是已经许了出去的,想必过了绿岫这政权的稳定期后,会传来两人的喜讯吧。
不管从前如何,在这茫茫尘世能有一个人一生相守,便是幸福,是薛羽声和顾显的幸福。
这样的幸福,她是得不到的。
因为幸福固然有许多种,但倘若不能坦然接受可能有的苦难,幸福绝不会真正降临。兰尘不喜欢悲剧,所以,她也无法拥有喜剧。
她的生活,在平淡中收获隽永,这或许亦是一种幸福吧。
萧门里从未如此冷清过,萧澈几乎把所有人都调出去寻找萧泽了,留下的只有老弱妇孺与等同于独自压阵的萧潜。兰尘和兰萧才进门,萧潜也刚好回来,年轻的和萧泽有几分相似的脸上有着掩不住的疲倦。
看见兰尘,萧潜愣了愣,他已经知道兰尘母子昨日被女帝接入宫中去了,虽然不明白女帝为什么会特意找兰尘,却也没想到她们会回来这里。城外还在不遗余力地搜索,有任何消息,当然是先传到庄园里去的。
“要我派人送你们去城外吗?”
兰尘摇摇头,道。
“不用了,我们就在这儿等吧。公子的院子不住人的话,就荒废了。”
“放心,我命人每日打扫的。”
淡淡笑了笑,兰尘看着面前表情认真的年轻人,道。
“屋子得有人住着,才会有人回来。少主,我们能在那院子里等半年么?”
萧潜一惊,随即了然,他打量兰尘半晌,道。
“你只愿等大哥半年吗?”
“我在这里等公子半年,倘若到了预定的出海之日,他还未回来,那我就要先走一步了。我知道,他很期待海洋,所以我就先到蓬莱岛上去盖一座宅子吧,我在那儿等他,无所谓于时间。”
没有看萧潜的反应,兰尘对他礼貌地欠了欠身,牵着兰萧走向萧泽在京中所居住的院落。
二十余天后,距萧泽坠崖已有一个月,兰尘在院中静静坐了一个晚上。她看着那轮弯弯的月亮,不知为什么,她觉得萧泽这晚也一定在月下无眠。淡忘许久的诗句就这么突然地涌入脑海中,兰尘还记得那诗人的名字,却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
永恒、刹那,刹那,永恒
等你,
在时间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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