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皇帝的意图,萧泽其实并不感到吃惊,苏府庞大的财富确实会让国君忌惮,但他也真的没想到弘光帝会直接攻击盐矿。盐业是苏家几代经营的产业,又与朝廷及民生联系甚紧,个中情况,外人只可窥见数斑,所以前些天,猝然得到苏家出事的消息,萧泽也完全没头绪。
皱紧眉头,萧泽再度回忆着属下送来的诸多情报。
“关于盐枭,我的人查到的消息也只有这么多。原本分散的盐枭能如此集中、快速地行动,并且把痕迹清除得那么干净,背后的指挥者绝非平凡之辈。能让不同州县的几十家商铺同时指称苏府出售的官盐掺假,这也需要点本事呢。而可以从这件事情中得到最大好处的人,勿庸置疑就是弘光帝,如此一来,也就莫怪吴鸿会失踪这么久了。至于那突然爆发的疫病,我母亲已经告诉你了,那也不简单。现在,你们打算怎么办?”
萧泽撑着下巴,神情和声音都平淡得不像是在说一件重要的事,惟独那双湛黑的眼睛却是无比锐利地盯着苏寄宁。
“我与祖父商议的结果是放弃——必须放弃,苏家得断臂以求生存。”
萧泽眉眼未动,心知苏家的这个选择是无奈之举,他只是安静地听苏寄宁继续解释着。
“盐这东西,和丝绸、茶叶、医药不同,自一千年前就收归官府直接控制了,我们苏家能以商人身份接管盐业,是蒙太祖皇帝恩赐。但今非昔比,苏家现在的经济势力太庞大,世人皆道我们富可敌国,也难怪圣上不放心。这次的事件,不管是盐枭,还是菘陵的疫病,矿工的斗殴,包括那些盐铺,假如我们再追查下去,令圣上有所警觉,恐怕苏家真的会垮在这菘陵盐矿上,不如弃前锋以保帅,把盐业,连同我们苏家建立的盐业运输和贩售体系全部还给朝廷,让圣上安心。”
“——安心?”
萧泽略带嘲讽地笑出来,历朝做皇帝的,哪一个不是把天下人瞪得死紧!
“目前来说,我们只能这么做,苏家和朝廷联系得太紧,圣上进一步,我们必须退两步。”
“看皇帝的意思,这次是不会过度追究了?”
“祖父还没有送信回来,不过想来圣上是不会借机突然拔除苏家的。毕竟,倘若我们苏家就此消失,圣上怕也没那么简单就能吞下苏家的财富!”
苏寄宁最后的音咬得很重,萧泽撇头看见好友一脸沉肃,松松地笑道。
“对,皇帝不是傻子,你们苏家的重要性,他清楚得很。况且如今燕国夺嫡之争已经平息,新上任的皇太子殿下应该会想巩固巩固自己的势力吧;而西梁也从当年与东静王交战的惨败中逐渐恢复了些元气过来,皇上是时候该好好关心一下边防了。比如,今年的马匹交易。”
“萧,你做了什么?”
苏寄宁盯住神情闲散的萧泽,他可清楚,萧泽才不是个喜欢隐忍的家伙。被得罪了,就一定会还击回去的,不管对方是谁!
“我并没做什么,只是经过了这年太平的秋天后,不久,朝廷可能会切实感觉到马匹有些紧张罢了。似乎,燕的马,今年往东月国和西北边的国家卖得比较多;西梁的马,他们打算留给自己用了。如此一来,马市当然会吃紧。没办法,谁叫昭国自身没有多少马场,习惯了依赖燕和西梁。”
“……萧门,萧门!”
苏寄宁笑着直摇头,半晌才道:“恐怕,你们才是这片大陆的霸主。”
“呵呵,说笑了,萧门不过是江湖门派,有钱养活那一屋子徒子徒孙才是最重要的。我可不想将来接任门主之位的时候,得为每天的柴米油盐发愁。”
萧泽这话倒不全是说笑,苏寄宁明白,萧门上上下下数万人的生存,的确不是动动嘴皮子就能解决的事。
“萧澈同意你这样做?”
“不,他不知道,萧门管辖范围只限于与燕和西梁的交易,再往北去的马市,萧门并未介入。当然,这是表面上的,二弟他没有接到掌管这方面的权力。”
苏寄宁点点头,突然又皱起眉头思索了一会儿,担心道。
“那萧澈他知道这件事吗?”
“你是说我操作马市的事么?他应该不知道,毕竟连我逃婚这件事,也只有我爹、孟姨,和百草仙人楚茗才明白的。不过是二弟的话,也许他其实知道。”
叹一口气,苏寄宁看向悠哉游哉的好友。
“——萧,我不放心这件事。因为无论怎么看,萧澈都不像是会任由你摆布的人。这次举国皆知他代替你执掌萧门北方分舵,但实际上他的权力却仍被你限定着,以你们兄弟的过往来讲,假如萧澈真的知道你依然掌控着马市,恐怕他不会没有反应。”
萧泽的目光微微顿了一下,随即又跟着他嘴角的笑容加深。
“大概吧,我也觉得二弟不会是个任由他人摆布的家伙。”
“既然如此,你还是该早做打算才好,逃婚之事,应尽快了结。”
“哈哈,放心,我知道。”
悠闲的笑容使得萧泽的回答颇没信服力,幸而苏寄宁与他相交多年,知道他是个笑归笑,但该谋划的、该做的事,却也从不马虎的闲人,也就随他了。
没办法,有些人就是天生的缺乏紧张感,往好听点的地方解释,那大概也可以说是“渌水决于前而面不改色”吧。
偏偏这种性格,在萧泽身上融汇得最多。
看着面前这张英俊不羁的脸庞,苏寄宁想起了他昨天回来渌州时偶然遇到的萧澈。这同父异母的两兄弟长得有几分相似,只是相隔三年,萧澈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表情看起来是愈上层楼了。从任何一点的言行举止中,都根本看不出这个人在想些什么!
那,他是怎么娶到武林第一美女的?
难道,上官凤仪就欣赏这种冷冰冰的男子么?
一向没什么探奇心理的苏寄宁对自己竟然会在这个时候想起这种无聊问题,有点赧颜。
冬日的太阳早已褪去了灼热,但晒久了还是会觉得不舒服,萧泽站起来,甩甩胳膊,走到旁边那一大丛芭蕉的阴影里。
“对了,萧,那位兰尘姑娘在你这儿怎么样?”
“她?她很好啊,认认真真地做丫鬟该做的事,一点都不觉得我这随风小筑人烟稀少。”
萧泽抬眼看着苏寄宁,唇角现出一抹笑意。
平时的下午,假如他请兰尘喝茶的话,她就会端来点心坐在寄宁的这个位置上,有时兀自沉默,有时则会跟他说些天南海北的事。
很有趣,他从不知道跟一个女子可以聊那么多特别的话题,尤其,她的见解十分精辟,有时甚至颇为犀利。
他还真是没想过有一天会从别人口中听到这么些话——
“不,我其实很讨厌接受别人的帮助,尤其是像公子你这样有能力的人。”
“为什么?我不是那么小气的人啊,伸手扶人一把的程度而已,我也并不会借此索求回报的。”
“哦,那我真心希望,这辈子,千万不要有麻烦到公子的机会。”
“……”
“没办法啊,因为你并不能保证自己一生都不会遇到任何麻烦的吧?”
“可我也说过不会籍此索求回报呀。”
“是的,但那只是你的想法。我也是有自己的处事原则的人,接受了别人的帮助,无以为报已经够造成压力了,啊,即使那对你来说易如反掌,但于我而言,却是一份恩。所以,倘若你再遇到什么麻烦,我该怎么办呢?当然,什么都没有的我,唯一能自主的,就是这条命了吧。看看,你的举手之劳,竟需要我用这唯一的命去交换,难得你不觉得好过分?”
“……那我要怎么办?从此再不管路见不平了吗?”
“不,干嘛那样,你明明有能力帮弱者,干嘛不出手。”
“——可是你刚刚才说这个不平等啊!”
“不要遇上我这种人就好了嘛。”
“……”
——对萧泽来说,会对某人无语,还真是新鲜体验呢!
兰尘,果然还是特别的,尽管她也并不刻意要表现得平庸。
“她每天还是做些打扫和修剪枝叶的活儿吗?”
“是啊。”
“你这里其实也不需要她做那些粗杂的活儿,我还以为你会让她跟在身边,做贴身丫鬟的事呢,虽然你并不怎么要人服侍。”
“哈哈,不可能的,她可说过,比较起打扫卧房、端茶倒水,她更喜欢自在些去照顾庭院,因为这样无需看人脸色。”
苏寄宁想想自家那些大丫鬟,心性儿高傲的也有,但却没有宁愿去打扫庭院,也不想进各位夫人小姐们房里做副主子的。
正想问问兰尘这会儿在做什么时,忽听得莲池那边传来声音,是萧翼。
“公子,京城传了信来。”
萧泽接过那小小的竹筒和萧翼递上的药水,将竹筒中的纸条展开,洒上药水,空白的纸条上立刻显出字迹来。
扫了一眼,萧泽将纸条递给苏寄宁,哂然道。
“恭喜啦,苏大人!何时走马上任记得告知兄弟一声,也好为你饯行啊。”
“什么意思?”
苏寄宁奇怪地接过纸条,待看清上面的内容,先是愕然,末了一阵苦笑。
这份由萧泽在京的暗探送来的最新消息是关于苏家的:弘光帝已收回先前由苏家管理的全国各盐矿,在京设盐运司衙门,于各盐矿分设监察史。因苏家经营盐矿多年,虽有过,但到底经验丰富,命苏寄宁为盐运司副使,并即日释放在囚的苏家三老爷苏粲等人。
“这是确定了的消息吧,看来圣上十分坚持,否则祖父至少不会同意由我去做这个盐运司副使。”
“这可是好件差事哟,从五品,要大不大,要小不小,正好可以把‘昭国第一商’的苏家大公子给绑在京城,等于是捆住了苏老爷子一只翅膀啊!谁让朝廷规定,官员不得经商呢!”
萧泽轻慢地笑着,缓步踱下台阶,走到栏杆边,手指轻轻抚着柔滑的兰叶。苏寄宁把纸条交给萧翼,看他移开水壶,将纸条扔进火炉中,待彻底焚化了,他向萧泽的背影微微一欠身,便离开了这里。
许久,苏寄宁像是自言自语般喃喃道。
“宁远侯任家、齐国公顾家、威远将军冯常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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