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点头,很认真地点头。做护卫,保护她美丽的小小姐,和她一起,那样的生活,他已经知道,那叫——“幸福”。
这个信念曾支持他从地狱里爬回来,回来找她。
可是那个家早在两月前被满门抄斩。
因为小姐的夫君“谋逆”、“叛国”,所以上上下下数百人,全部诛杀。涟叔走进去的时候,无人清扫的斑斑污血仍在,整个府院鬼气森森,他心心念念的女子已不知身亡何处,冷彻透骨的秋风里,一片荒芜。
涟叔没有寻死,杀过那么多人,最终他的恋人却在他为主人卖命的时候,被主人的另一批杀手残酷地夺去性命。连他,在极少数极少数知道“吴涟”这个杀手存在的人们的记忆里,如今也已是个死人。
生何谓,死何谓,他不过是飘飘荡荡的孤魂。“复仇”这个可以让人拼命的词,对他来说却完全没有意义,曾经专门取人性命的他最清楚生与死的距离。那是无论他以怎样残酷的方式杀死那个男人也无法缩短的,他甚至连杀死自己的力气,都没有了……
涟叔沉寂的声音落下许久,兰尘才哑着嗓子轻声问道。
“您说,绿岫像谁?”
“像那位小姐,非常像。”
“……仅仅因为面貌的相像就可以判定么?”
“还有名字,以及冯家夫妇十五年前的渌州之行。”涟叔从冰凉的石阶上站起来,“我查过了,十五年前,那对夫妻曾来渌州的姨妹处奔丧,当时,冯氏已三年未有身孕,而他们最小的儿子当时正好三岁。兰尘,谁都看得出来,绿岫的容貌不像冯家任何一个人。”
在这之前,涟叔从未叫过兰尘的名字。他此时这一声唤,低沉的声音让兰尘全身猛地一颤,抬起头来,正看入涟叔那双微浅的褐色眼瞳里。
寒意不由得弥漫上来,杀手,他是杀手,兰尘蓦然意识到这一点。
“你……你想怎样?复仇?”
涟叔摇摇头。
“不,我十五年前没复仇,如今更不会挟着绿岫去做这种事,何况现在是弘光三年,仇人都已经死了三年多了。我只想照她那时说的,做那孩子的护卫,好好地保护她……一起……”
最后的话嗫嚅般淹没在竹叶簌簌的波声里,兰尘深呼吸一下,勉力吐出胸口的郁结,轻声道。
“涟叔,凭你的武功,那些觊觎美色的登徒子自然不在话下,从这一点来看,您无疑是绿岫最好的护卫。但我希望您永远不要向任何人提起所谓亲生父母的事,她不需要知道,别人当然更不能知道。而如果您办不到这点,那么恕我认为,您无权保护绿岫。”
“——兰尘,你是什么人?”
涟叔突然的问题让兰尘一愣,想了想,她答道。
“我只是个普通人,不幸流落渌州的普通人,冯家于我有救命之恩。对此,我固然做不到性命相酬,但也绝不会以怨报德,这是我兰尘肯定自己这个人可以存在于世的基本原则。”
“你的过去,我完全查不到,连苏府都无能为力,你就这么凭空出现在冯家庄。如此自己说普通,实在难以服人,不过我还相信自己这双眼睛识人的能力。现在绿岫因为你而成为萧泽的义妹,所以,我想你还是知道一些事情比较好,还有,要由你来选择是否把它告诉萧泽。”
看涟叔的脸色,兰尘极力压抑着内心的排斥。她不想卷进那些只会把人导向毁灭的事端里,但在不知不觉间,她已经介入了,恐怕,也无法退出——可是说起来,这到底关她什么事啊?
恹恹地抱着一个绿岫新绣的抱枕,兰尘歪在窗边。事情的发展已经超出了她的想象,她必须先理清楚,才好尽力避免被动。
绿岫的身世其实还不打紧,她父亲,是先帝的堂弟南安王。原本南安王是皇长孙,但当年皇太子去世时,南安王才两岁,所以太子之位就由先帝的父皇继承,如此下来,最后便是先帝登基。以南安王的身份,再加上他是个颇有雄才大略的人,文治武功累累的情况下,理所当然地被先帝视为心头大患。于是十五年前,绿岫快满一岁的时候,南安王在御书房面圣时直接被捕,而他的家人,据涟叔推测,应是同时被先帝的密卫所杀,尔后待御林军赶到,就只抓获了些许下级仆役,对外的风声则是南安王妃等人畏罪自尽。
没多久,南安王的势力全部肃清,此事宣告结束。
但,绿岫却活着,平安地长到了十六岁,并且冯家庄两年前曾有个教书先生白鸿希。涟叔隐居苏府的这些年没听说过吴鸿,但他知道白鸿希,二十年前,先帝培养的密卫中,选入了这么个八岁的少年,资质非常了得。而现在,白鸿希成了吴鸿,他却是弘光帝极为倚重的密卫。
昭国的国姓为沈,谁都知道。
但到底,有多少人知道沈绿岫的存在?
“在想什么,眉头皱成这样?”
低沉的男声突然在耳边响起,着实吓了兰尘一跳。她慌张地坐起来,这才看清是萧泽,四周一片黑暗,只有银色的月光淡淡地洒了他们满身。
“呀!天都黑了呀,公子,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兰尘摸着路去点灯,一路磕磕绊绊的,萧泽赶紧上去把她拉住,自己凭借良好的视力和清楚的思维点燃了灯盏。
看见那温暖的火光,兰尘不觉舒了口气。
“需要我现在就叫厨房送晚膳过来吗?还是先准备热水?”
萧泽侧头看看满桌刚摆上的热气腾腾的饭菜,直接把筷子塞到兰尘手里。
“先吃饭吧。”
“……哦,谢谢。”
兰尘没觉得怎么饿,但既然萧泽连她的份儿也带来了,那就吃呗。反正平时就算她已经吃过,等到迟归的萧泽回来用餐时,她有时也会跟着尝尝的。
晚餐吃去六七分,兰尘把炉子上的甜汤盛了一碗放到萧泽手边,然后端起自己的那份,满足地啜饮着。
萧泽停下筷子,看着她,轻轻地笑了出来。
弄得兰尘莫名其妙。
“怎么了?”
“我在想,你还真是喜欢这甜汤呢。”
“……因为确实很好喝啊。”
扫了萧泽一眼,兰尘自顾自地又盛了一碗。从随风小筑的那对双生兄弟某次准备了饭后甜汤并且被她一扫而空开始,她几乎每天的晚餐都能喝到不同口味的,萧泽又不是今天才知道她爱喝这个。现在突然提起,难道是觉得她的伙食费太高了么!
看见兰尘扔过来的眼神,萧泽笑着,慢慢应道。
“呵,说得也是哩。”
有点莫名其妙的赞同让兰尘不由得盯了萧泽好几秒,不过看他却又只管吃饭,兰尘也就不再做声。待到晚餐结束,兰尘准备收拾碗盘好请外院的丫鬟们直接提走时,萧泽才淡淡道。
“听说涟叔来过,出什么事了?”
兰尘没问萧泽怎么会知道,想来虽然涟叔武功很高强的样子,但这是萧门,随便拈个人出来都能在武林里排上名号,高手自然不消多说!
“公子,对你来说,保护萧门是最重要的吧?”
萧泽微微挑眉,然后偏头想了想。
“目前来说,是这样。”
“……涟叔他说,绿岫,是南安王的女儿。”
萧泽放下筷子,脸上些许的惊讶已经闪过。待兰尘把那段旧事说完,萧泽抚着下巴,整理了思绪后,冷静道。
“可知的情况还太少了,所以关于真相的猜测有好几种。但以吴鸿平常的行动和在绿岫一事上的表现来看,我想如果他也参与了十五年前南安王府的那场屠杀,那么也许知道绿岫真实身份的,原本就只有吴鸿。”
“什么意思?”
“也就是说,有可能是吴鸿救了绿岫。”
“这……为什么?他是前面那个皇帝培养的密卫,怎么会做违背圣旨的事?况且他那时才十二岁呀。”
“你说的也对,不过对于吴鸿这个人,我纵使不了解,却也能把他会有的行为模式猜出个八九分来。”
把炭火盆朝兰尘挪近了些,萧泽加以解释。
“首先,南安王的势力早在他处刑前后一个月内就彻底铲除了,敌人,没有放过绿岫的道理,友人,没有救绿岫的能力;其次,就算是要为南安王保存骨血,图谋日后复仇,通常都会选择男孩子的吧,何以单单救了一个尚不足岁的女婴?还丢给普通农户抚养,十几年不闻不问;再次,十五年来,冯家庄确实非常平静,那天带回绿岫后,我派人去查探过,没有任何异常,除了吴鸿,冯家庄几乎没有来过外人;而最重要的,是吴鸿的态度,他对绿岫,真的很爱护,这个我确定。”
“听着也有道理,但跟那个吴鸿,还有什么皇帝扯上关系,我就觉得没那么简单。‘爱护’?这种东西也是可以装得出来的。”
兰尘对皇帝养杀手一事很介意,她认同皇帝训练大量的间谍,也可以不那么蔑视间谍的刺杀行动。但堂堂一国之君岂能万事皆依赖杀手?任何矛盾,都不是杀掉反对者和阻碍人就能够轻松解决的。
这父子两代君王,却偏偏如此不信赖臣下的能力和忠诚,不信任自己。
看兰尘一脸不屑的表情,萧泽抬眼笑了笑。
“你放心,我早已命潜伏在京城的属下们严密注意了。不管是否只有吴鸿知道绿岫的身份,都不能轻忽。所以,让冯绿岫消失吧。”
“消失?”
“南安王之女,这个身份对绿岫来说绝对有害而无益。”
兰尘点点头,莫名背负血腥过往对毫无准备的绿岫而言是件不公平的事。反正古往今来这种权力斗争数不胜数,多一桩或少一桩,于已经死去的人们而言,又有什么意义?
“让绿岫以如今这个身份死去,我会给她准备新的身份,待此事风平浪静之后,再让她跟冯家人相聚。这,也是为了萧门考虑。”
听完萧泽详细的叙述,兰尘放下心来,便起身收拾杯盘,见萧泽去拉铃唤了外院的丫鬟们进来,忙道。
“公子,你认绿岫为义妹的时候,是不是就已经打算了要这样善后?”
“……我的确考虑到了这点,你会生气吗?”
“当然不会,你考虑周详是应该的。”
兰尘很认真地回答,萧泽已推开门正要迈步出去,便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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