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风小筑是萧泽的私人领域,若说先前只是带绿岫一人还没什么的话,那么现在这个决定将使随风小筑不再如从前般隐秘,也可能使韦月城的“麟趾神医”身份曝光,兰尘知道这一点。
虽然是萧泽自己提出的,兰尘终究还是感觉欠了他一笔。
没有多解释什么,萧泽当下便带着还在昏迷中的绿岫去了随风小筑。兰尘留在萧门里,由花棘帮忙准备去冯家庄的车驾,待萧泽回来,就装成要遣兰尘去接少主义妹归来的样子。冯家庄现在肯定是一团乱了,他们必须去明了情况,以免引起怀疑。
涟叔又跟兰尘讲了一遍昨晚发生的惨祸,还未说完,神色间已然一幅疲惫至极的模样。他固然曾是身经无数杀戮的先帝密卫,但终归是十五年未染血腥,翡园里简淡平静的生活多多少少褪去了他的戾气,何况这次遭遇不测的还是好不容易找到的绿岫的亲密“家人”。
同住在冯家庄的这十来日里,纵是冷眼相待世间百味的涟叔,都可轻易看出这户普通家庭的和睦,看出绿岫被他们宠溺的幸福。
多年前,那抱着婴儿在春天的落瑛缤纷里哼唱起眠歌的女子所憧憬的,也不过如此吧。
他还以为,这次自己可以守护,结果……
原野,茫茫的原野,那片白色似乎永无尽头。这世界已被覆盖成一片厚重的雪国,远远近近,什么都看不真切。
拉着内伤不轻的吴濛,吴鸿毫无顾忌地在渌州城外的官道上飞纵,完全不在乎真气的损耗和吴濛的伤势。
直到吴濛这么叫他。
“停下来,吴鸿。你要知道,若是我死了,皇帝不会轻易相信你已杀死了沈绿岫和那家人的。假如他派密卫追查,被你如此辛苦才饶过一命的沈绿岫,这次恐怕就真的难逃一死了。”
脚步猝然停住,吴濛被丢到地上,吴鸿的剑尖瞬间直指他的咽喉。
这个刚刚才杀死了数十人,白衣上却不沾一点血腥的男子究竟是个多么合格的密卫,吴濛最清楚,因为在这一点上,他们不知道是多么相像的同类。瞟一眼那柄剑上的血污,吴濛淡淡道。
“不要认为我只是在跟那个男人交手,你最后的动作,我看得清清楚楚。吴鸿,倘若你真有心置沈绿岫于死地,应该是非常干脆地让她即刻死去吧,就跟杀死冯家那些人一样。你的剑,杀人的时候直取心脏也好、颈项也好,向来都是简单利落的,为何单单让她经历痛苦?”
“……”
“你恨她?呵,不,不会,我们杀死的每一个人,向来都跟我们无仇无怨,何必费那个功夫去恨他们。”
吴濛的目光突然狡猾得像戏弄猎物的独狼,他紧紧盯着吴鸿,缓缓道。
“不是恨的话,那你为什么放过沈绿岫?白鸿希,冯家十二口人,为什么单单放过沈绿岫?”
“……如果,我说你死了……”
吴鸿的脸色越来越静,犹如他背后那片白雪纷飞的大地。
“应该也不会有人知道,你是死在我的剑下。”
“呵。”
吴濛从未有过表情的脸上泛起奇怪的似轻笑般的表情。
“你总不会不知道谁是告诉他白鸿希与冯绿岫之事的人吧。”
“所以,我就更有杀死你的理由了。”
“的确。”吴濛淡漠地看着面前迷茫的雪地,“不过,你大概不会忘记,我们的主子是个怎样多疑的人。我已经告诉你了,假若这次我没能活着回去,他不会轻易相信你的。”
“……你想怎样?”
“我可以告诉皇帝,今晚的行动没有任何迟疑与障碍,你吴鸿已经杀死了冯家庄上所有他命令你杀死的人,而沈绿岫亦确认身亡。从此以后,不管沈绿岫以什么身份有什么行动,即使我再度遇到她,在我所呈上的奏报里,‘沈绿岫’这个名字也永远不会出现。”
吴鸿几乎是咬着牙根发出声音。
“……你,想怎样?”
“不怎样。”
吴濛望着吴鸿,望着笼罩了世界的风雪,连眼底都是那样怪异至极的轻笑,衬着他嘴角渗出的血丝,显得十分诡异。
“我只是想看看,看这天下能变成个什么样子,如此而已。”
第二卷 渌州琐事 第十五章 废墟
清晨,迅速返回的萧泽和涟叔简单易容后以仆从的身份驾上马车,往冯家庄方向疾驰而去。
车厢内的气氛沉闷得让人颇为窒息,谁都没有说话的心情,可是有些事情,他们还是得弄清楚,得互相有个底。
萧泽掀开车帘,看看云天苍茫的远处,沉声道。
“涟叔,吴鸿这次的行动,您怎么看?”
“两个人都是密卫,真正动手杀冯家人的只有吴鸿,另外那个男人,看起来更像监视者。所以,这应该是出自皇帝的命令。”
“我猜也是,否则照我看来,吴鸿他个人是不会杀绿岫的。”
“皇帝?”
兰尘终于转过头来:“是因为绿岫的身份?”
“只有这个理由。”
萧泽接上她的目光,平静道。
“我们现在把几种可能都理一遍吧。第一,倘若当年救出绿岫的是南安王的亲信,那么吴鸿接近的目的就是要追查余党,杀戮当是为了斩草除根,可是吴鸿显然是故意放过绿岫的,qǐsǔü这或者是他们没有追查到所谓的余党,想借此引诱涟叔你暴露余党所在。”
“但是我确定昨晚奔至萧门的路上,没人跟踪。”
点点头,萧泽道。
“我已叫人清查过当年之事,那桩案子牵连甚广,被处死的便有上千人,因流放而间接死亡的人更是不计其数。南安王的亲信,几乎可以判定不存在。”
“那第二种可能,难道当年救出绿岫的人是先帝?”
涟叔脸色苍白,语气非常虚浮。兰尘只是沉默地听着,眸光冷冽,萧泽看她一眼,冷静地分析道。
“是有这种可能,南安王府是突然被密卫袭击的,唯有发出这个命令的先帝才可以部署救人。他放过绿岫的理由——若是为了引出南安王的忠仆,似乎没有这种必要,比较起来,南安王的儿子更有作用些;若是因为心存一丝怜悯,那么现在皇帝下令追杀,大概是绿岫与我们的接近让他不安了。可绿岫刚刚及笈,冯家人普普通通,若非涟叔您出现,我们根本不会知道这么隐秘的真相。所以,这种可能也说不通。”
“那还有什么理由?总不会是密卫私自放人吧。”
“呵,涟叔,您可说对了。”
萧泽颔首,缓缓道:“我猜第三种可能就是当年密卫私自放了绿岫。涟叔,十二岁的密卫,可能参与刺杀任务吗?”
“十二岁,如果已经非常出色,是会被允许参加一些不会出什么纰漏的行动的。你要是说吴鸿的话,他当时确有资格被挑中。”
“而对南安王府的刺杀,想来在大批武功高强的密卫中加入一两个还没什么实际经验的孩子,应该是可以的吧。毕竟就算南安王养了无数死士,总不可能内府中每一个都是。”
“可是为什么?吴鸿跟她们素不相识,他有什么理由救绿岫?”
萧泽轻轻摇头。
“我不知道,这种理由太多,反而无从断定。总之,也许只有吴鸿一人,也许还有谁,他们救出了绿岫,送给冯氏夫妇抚养,这件事应该无人知晓的,否则绿岫不会平安地长到十六岁。而这时候,有人发现了吴鸿和绿岫之间的牵连,以及绿岫的身份,这引起了皇帝的猜忌,所以才命令吴鸿杀了冯家所有人。”
“你凭什么这样认为?”
“涟叔,您说过,两个密卫,只有吴鸿动手,另一人更像监视者。而吴鸿昨晚最后说的那句话也让我觉得十分奇怪,很明显,那应该是说给你们三人中的一个听的,你?另一个密卫?还是吴鸿自己?我现在无从断定。至于当今皇帝,十六年前,已有十八岁,您看他是位什么样的储君?”
“我没有奉命调查过太子,不知道。只晓得他是先帝嫡长子,是在宫中子息孤弱,妃嫔多年只产下六位公主的时候,皇后所出。”
“二皇子,也就是梁王,足足小了弘光帝五岁,其母虽为嫔,但梁王其人聪敏沉稳,颇得先帝赞赏,据说先帝甚至曾有废长立幼的念头。可惜,梁王十八岁上染风寒而亡;三皇子,即是目前二十八岁的东静王沈燏,将才卓越,且同为皇后所出;四皇子是庆王,其母为宠冠一时的贵妃,性情沉静,博学多识,才华横溢;六皇子宁王为威远将军冯常翼的女儿冯淑妃所出,善骑射,虽然年幼,但将才已有显露,封王后即远赴边关,目前正在雁城武威将军杜长义军中领兵;八皇子和王为容妃所出,母族寒微,但他善数,先帝曾笑言他可掌天下帐,如今任职户部;至于其他几位,或无长才,或无势力,也就没什么了。严格来说,弘光帝的表现反而不如这几位皇子出色,看来似乎没有太大的能力成为足以传世的圣主明君,但自太子时期听政以来,虽无大德,亦无过,要坐稳江山、安保社稷,倒是可以办到的,只是他疑心过重了。登帝位至今,疑人不止限于不用,用人更是免不了疑。”
“在上位者,没有不多疑的。”
涟叔知道了萧泽的意思,他要求确证。
“信任密卫无可厚非,但竟能被我们知道吴鸿的存在,而且吴鸿还精通易容之术。涟叔,这样您应该知道他行事倚赖密卫到了什么程度!在执政两年多后,也就是弘光三年的秋天开始,他正式拢权。在这时候,若传出密卫与从前逆党之女有交的消息,弘光帝会怎样?”
“你是说,皇帝为了要吴鸿证明自己的忠心,便要他杀了冯家人和绿岫?”
“或许。”
“……只是这个理由?”
涟叔的脸色惨白,但他最明白,这样的理由对皇帝而言已经足够。
萧泽一直看着兰尘,从他们开始分析时起,兰尘就沉默地盯着她对面的车壁,脸色极尽冷漠。
这是萧泽从未见过的神情,这样的沉默太不正常。仿佛大海,暴风雨前平静的大海,暂且将所有的怒气积蕴在深深的海底。
兰尘其实并不是个静如止水的人,萧泽这时才真正确定。
冯家庄到了,村子里一片慌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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