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呵,煦儿,别把我想象成不幸身陷污泥中的高洁君子,你会很失望的。因为我从来就不是白玉无瑕的女人,否则怎么会看到那些男人奉承的样子就想笑呢?事实上,我享受着那种戏弄男人以及他们手中掌握的权势的感觉。”
“——小姐——”
煦儿有点艰于发声,她了解薛羽声,她的小姐不是那等痴望富贵的浪荡女子。但她真的不能理解薛羽声的选择,尽管她会无条件支持。
对面有人走拢来,她们于是沉默,薛羽声淡定地仰望星空,煦儿则暗暗警戒着。来人走近,缓缓步上双月桥,最后在距离三步远的地方停下来。
“请问是薛羽声小姐吗?”
声音沉稳而清朗,明显是穿着男装的女人,身材修长,月光下的面容显得英气逼人。薛羽声瞥她一眼,懒洋洋道。
“当然不是,公子你认错人了。”
女人似乎笑了一下,伸出左手,一块极普通的玉佩递过来。
“薛姑娘,我家沈三爷向姑娘问好了。”
煦儿原是要拉着薛羽声后退的,怎知小姐却轻轻推开她,上前接过玉佩,细细摩挲了一遍,然后还给那女人,笑道。
“三爷这是换家丁了么,怎么没听说啊?声音可真特别哩。”
“抱歉,事起仓促,因为沈珏跟人玩剑时伤了腿,三爷担心他会误了姑娘,便派在下来给姑娘问安。这声音,姑娘可满意?”
最后一句话,清朗的女性嗓音突然变成低沉的男声,差点唬了煦儿一跳。薛羽声挑眉,了然笑道。
“原来如此,毕竟好久不见,还以为三爷忘了我呢。”
“姑娘说笑了,姑娘对三爷情深义重,三爷总感叹难以为报,且地方偏僻,没什么物产,这么多年来竟是只赠给过姑娘一盒夷人的香粉,真是惭愧。上次得空来渌州,三爷本想亲自前来拜会的,但因大老爷一向对三爷不放心,故此没好妄动,还请姑娘见谅。”
“客气了,请问怎么称呼?”
“在下姓沈,单名一个珈字,沈珈。”
“哦,沈公子。那么,这次收纳到高手了吗?”
“托姑娘的福,三爷又多了好几位得力下属。”
薛羽声点点头,优雅地站起来,拉着煦儿转身走下双月桥,只招手道。
“一切照旧,那就后会有期啦,沈公子。”
“薛姑娘好走。”
沈珈拱手相送,目送两人悠悠然转过街巷,这才转身而去,在临近街口的黑暗里,一名髯须的中年男子疾步迎上前来。
“珈,怎么样?”
“陈先生,她说一切照旧。”
“照旧?”
陈良道捋一捋胡须,沉吟道:“这只怕不妥了,虽然知道她的人只有三爷、珏和你我,但大老爷底下的人,可都是太爷培养多年的好手,绝不能轻忽。珏出事,就是最好的例子。”
“先生放心,我明白的。”
说话间,沈珈的声音早已转换成完全的男声,与陈先生交谈的同时,她的视听都处于最高警戒状态。这种接近市集上人流涌动处的地方,是最安全的,也是最不安全的。
夜已经很深了,街面上的热闹却好像会通宵达旦似的难以停止。这样可以尽情游玩的佳节,对普通百姓而言,是一年中难得的机会,欢乐因此充满生气。薛羽声拉着煦儿慢慢走在人群中,含笑坊六年,年年如此日,别人把她当精致的摆设,她把别人当廉价的瓦罐,奢华的宴会是劣质的酒,苦涩却依然能醉人。
“煦儿。”
薛羽声轻声唤着视作妹妹的纯洁女孩的名字。
“什么事啊,小姐?”
“那篇《李娃传》,你看过了吧?”
“就是讲妓女最后被封为国夫人的那个传奇么,重瑛书铺编印的?”
“嗯,就是那个。”
“看过呀,怎么了吗?”
煦儿不解地看向薛羽声,疑惑道:“这传奇可是很得含笑坊里的姐姐们喜欢呢,她们都好羡慕李娃既得遇如意郎君,而且即使天下人都知道她出身青楼,可却依然能得国夫人封诰,从此再无人敢欺。”
“嗯,是啊。”
薛羽声轻笑着点头,神色间尽是茫然,煦儿忽然认真道。
“小姐,你也可以成为李娃的,真的,一定可以。”
“哦?”
“我不是瞎说的,小姐你论才貌、行止哪里比不上那些大家闺秀?而且小姐处变不惊,才不像别的女人遇事就只会哭。”
“呵,是吗?”
薛羽声恍如朝霞般笑了出来,半晌,她才略略敛了眉眼,淡然道。
“可是煦儿,我不想成为李娃呢。”
“咦?”
“跟着一个男人,照顾他,督促他博取功名,为他生下子息,操持家业,然后等待封妻荫子,听起来很不错,真的不错。煦儿,如果十六年前一切都没有发生,那我原本的人生大概就是这样的。但是,没有如果,所以世上不会有那样的薛羽声。呵,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却明白自己永远不可能成为贤妻良母的——永远不能。”
她好听的声音如圆润的珍珠般散落在嘈杂的街市里,和平时一样,没有什么哀怨的味道,反是带着若有似无的笑。然而那份笑是如此沉重,令煦儿转开了头,却还是艰于呼吸。
到底是江南,元宵的花灯都显得更细致精巧些。
或许会有人抱怨它们比不上京城或渌州的灯华美,但对初次见识这些的楚少夫人红榴而言,芜州的元宵夜却是比遥远西南边地的故乡要热闹和美丽得多。看见妻子兴奋地举着好几只花灯抢着要帮仆役们挂,楚怀郁难得地笑了出来。
有多久没看见这样的快乐了呢?
从他带红榴出现在这个家开始,争吵就不断,他和他的家人,红榴和红榴的父亲。好不容易尘埃落定了,立刻又是妹妹怀佩与萧门少主萧泽的婚事横生波澜。接着,就是对他的要求,对红榴的指责。
每天都过得如此疲倦,看着时时刻刻都小心翼翼,生怕犯错惹得母亲呵斥的妻子,楚怀郁心痛不已——那个会在南国的阳光下大笑的少女,是不是已经消失了呢?因为他的自私?
楚怀郁甚至忍不住这样想过。
可是,幸好红榴依然会笑得如此灿烂,如此让他迷恋。
在子侄辈的女孩们和姬妾、丫鬟的簇拥下,楚夫人雍容地走进枫露阁,看见正爬在梯子上伸长了胳膊的长媳,脸色顿时变得阴沉。
“你在干什么?”
看见婆婆,红榴急忙从梯子上跃下,楚怀郁也赶紧走过来。
“我,我想帮忙挂一挂灯笼。”
“那是你该做的事吗?你是谁?你是楚家的少夫人,未来的当家主母,这么没规矩,以后怎么管这个家?怎么给郁儿分忧?”
“娘,红榴她没见过这样的元宵布置,一时太高兴了而已……”
儿子的解释反而更激怒了楚夫人,她喝道。
“没见过?她没见过的东西多着呢,以后当着客人的面也这么没规矩,还跟客人说她是芫族的丫头,没见过世面吗?胡闹!”
“娘——”
“你又在这里干什么?这么大个人,还需要你楚大公子整日跟前跟后地照顾?她难道连丫头们都不会使唤?郁儿,郁儿!你既然已经成家了,就该跟着你爹多出去应酬应酬,芜州知府、映水楼,哪儿不得你这楚家大公子拜访接待?不要整天围着女人转。”
“娘——外面的事情已经结束了,爹让我进来看看枫露阁准备的情况,然后和红榴一起去接祖母。”
“那就快去。”
“——是,娘,孩儿告退。”
看见丈夫转身,红榴赶紧跟着要逃出去,才跃起一步,却想起婆婆平日严厉的叮嘱,脚步立刻顿住,低着头,小步地走在楚怀郁的侧后面,出了枫露阁。
看见他们夫妻步出门外,楚夫人不由得一阵叹气。她知道丈夫同意红榴进门的理由,那确实是没办法的事,楚家毕竟是以医药立足的,倘若后继无人,那楚家这么多年的兴盛岂不是要付诸流水了么?可是,这样行为粗野的长媳,又叫她怎么放得下心?
旁边乖巧的侄女立刻扶着楚夫人坐下,奉上了茶,一干人亦随之附和着她每日必重复的对红榴的埋怨。站在最外侧的楚怀佩冷冷地看着围拢在母亲身边的众人,回头看看外面灯火璀璨的园子,转身也走出枫露阁。她的丫鬟小珞要跟上的,被她摆手制止了。
寒冷的空气总会让人觉得清醒,而楚家的园子里当然不会种些凡花俗草,清冽的药草的香味更能除去屋子里的躁气。
沿着走廊,楚怀佩慢慢走着,人群都在往枫露阁聚集,这边倒显得十分冷清。月光下,突然传来的歌声令楚怀佩一阵心惊。待看清前面栏杆上坐着的人,她便停下了脚步。
是红榴,她晃着腿坐在亭子的栏杆上,唱着楚怀佩从未听过的歌。应该是西南芫族的民歌吧,欢快的调子,欢快的声音,在这月色下,竟带着伤感。
“你怎么没有跟大哥一起去接祖母?”
楚怀佩毫无预兆的发问惊得红榴一下子从栏杆上跳下来,她急忙规规矩矩地站好了,这才觑眼看看楚怀佩及她身后,然后回答。
“怀郁说他去叫人先准备轿子之类的,弄好了再来叫我一起去接祖母。”
“哦。”
楚怀佩淡淡地应了一声,缓步走上前去。
“你刚才唱的什么歌?”
“咦?啊——不——”
“挺好听的,是你们芫族的民歌吗?”
“——是的。”
这是红榴第一次听到楚家的人赞美她故乡除医药之外的事物,她很高兴,可是不敢流露出来,只有一双眼睛亮闪闪地看着楚怀佩。
“可以再唱给我听听么?我很喜欢。”
“……嗯,可是……”
拉着红榴在栏杆上坐下,楚怀佩温柔地笑着。
“放心,没有别人在。真要有谁听到了,就说是我让你唱的。”
这话倒不是楚怀佩托大,自从萧泽逃婚事件后,楚家的大家长楚茗虽没对萧门有什么举动,但对楚怀佩却极尽宠爱。这一点,楚家人都是看在眼里的。
楚怀佩当然也看在眼里。
楚家怎么说也是江湖上鼎盛了百年的世家,萧门再如何强,那萧泽逃婚,说到天边去也是欠了楚家一个“理”字,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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