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眉谢少爷赐座。”
看到她低下头,静静地坐下,我这才安下心来。
“小二。”
哥哥一挥手,跑堂的点头哈腰地走了过来:“客官,请问您要点什么?”
“上几道招牌菜吧。”哥哥摸了摸我的头发,“我妹妹喜欢吃鱼,再加一道清蒸鱼。”
“小的给您推荐我们酒楼的六道金牌菜,里面有蟹黄狮子头、永喜老鸭煲、糯米蟹肉卷、芦荟百合汤、秋日虫草鸽、清蒸鲜鲥鱼,您看如何?”
“嗯,就这几道吧。”
我仰起头,皱着眉看着他:“哥,会不会太浪费了?”
哥哥嘴角微扬,面色柔和:“作为临别的宴飨,你觉得浪费吗?”
临别?我欣喜地看着他:“哥哥愿意离开繁都?”
“嗯。”他点了点头,用手指柔柔地捏了捏我的脸颊,“卿卿说得很对,待明日我和琦叔、硕叔商量一下,定了地方,咱们就走。”
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将胸中的秽气吐个干净。太好了,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作别了这个多事之秋。我们寻一个安全的地方,白手起家,苦心经营,日后定能报仇雪恨。
“韩少将军。”一个清亮的声音打破了我的凝思,抬首一看。只见凌翼然一身水色便服,头戴银冠,笑意款款地看着我:“韩小姐。”
哥哥忙将我放下,站起身来,行礼作揖:“殿下,月箫已非朝员,少将军这个称呼,怕是当不起。”
“少将军何须自谦。”凌翼然伸手扶起哥哥的手臂,美目流彩,“在本殿心中,韩家永远是将门荣烈,这与庙堂官吏全无关系。”
“谢……殿下。”哥哥声音沉沉,目光炯炯。
“今日有缘再见,不如同席而坐,如何?”这位祸水眉眼含笑,青丝披肩,朱唇飞扬。邪媚的容颜,让画眉都看呆了。
“承蒙殿下不弃,殿下请坐。”哥哥空出了上座,画眉匆忙起身,站在一侧,颔首而立。
凌翼然笑得嘴角弯弯,颇有几分孩子气:“少将军也请,小姐请。”他晃了晃手,一个青袍男子低眉顺眼地走过来。“少将军,这个是我的从官章放,那日路祭你们也见过了。”说着丢了一个眼色,那名从官一拱手:“章放,见过韩少将军,见过韩小姐。”
“章大人,有礼了。”哥哥站起身,认认真真地回礼,“大人请坐。”
“谢少将军。”章放看了看他的主子,得到了允许后,便轻声坐下。
“这位是?”凌翼然看了看画眉。
不忍看到画眉一人站立,我拉过她的手,抢先介绍道:“这是我眉姨。”
凌翼然挑了挑眉毛,媚眼如丝地看着我,似笑非笑。我抬起下巴,直直回视。他突然笑开,笑得天地失颜色,眼波轻轻流转:“这位眉姨,请坐。”
画眉身颤了一下,刚要开口推辞。我一把将她拉坐在椅子上,稚声稚气地说道:“眉姨,这可是殿下的意思,你可千万不要推辞哦。”说着淡淡地看了看凌翼然,他顺了顺长长的鬓发,笑眯眯地看着我,眼中满是兴味。
“菜来咯!”跑堂的吆喝一声,端着长盘,将菊花六珍整齐地放在桌子上,“菜全了,请!”
“小二,将我们点的也并到这个桌上。”章放丢了一锭银子,“剩下的就赏你了。”
跑堂的慌乱地接住那枚元宝,瞪大眼睛满脸喜色:“好嘞,还要什么,您尽管吩咐,尽管吩咐。”
“殿下,这怎么好意思。”哥哥惶恐地站起来,想要行礼。凌翼然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眼波闪动:“少将军何须多礼,一顿宴食而已。珍馐美味易得,忠魂义魄难求啊。”
哥哥眉头轻锁,慢慢地坐下,凝眉远望,半晌无语。我探究地看了看一脸平静的凌翼然,若说路祭那天,他是在淡淡影射、暗暗提点。那么今天,他便是明明识贤、昭昭求才了。他感觉到我的注视,偏过头,笑笑地凝视我。那双眼细细弯弯,如秋水,如寒星,两横青波,惑人心魄。
被他看得两颊微烫,微怒地偏过头。只听得不远处传来一阵阵轻浮的笑声,厌恶地向那边瞥了一眼。只见一名穿着五色锦袍的男子,粉面油腮,獐头鼠目。他踏着红椅,摸着下巴,一双浊黄的眼睛色眯眯地盯着画眉。
那张蛤蟆嘴上下张合,发出一声淫笑:“粉浓浓的腮儿,娇滴滴的脸儿,玉葱葱的手儿,轻柔柔的杏眼儿。美人啊,美人!”
我眯起眼睛,半跪在凳子上,用身子挡住画眉,狠狠地瞪着那只蛤蟆。
“md!”那人咒骂一声,歪着嘴,斜着帽,一招手,身后跟了三名红衣家丁。他淫笑着,摸着肚皮,晃到我们的桌边。
“臭丫头,你让开!”他举起扇子,刚要抽到我的脸。只见凌翼然抢在哥哥前面,一把按下他的手,速度快的惊人。
“nnd!是哪个孙子挡了本公子的道?!”蛤蟆张口就骂,一股腐臭味从他的嘴里飘出。
凌翼然慢慢转身,淡淡地看着他:“钱公子,好久不见。”
“啊,你!你是!”蛤蟆甩开他的手,一脸惊恐,“九殿下,失礼了,失礼了。”
“钱公子是忘了上次的教训吗?”凌翼然笑得温柔,笑得绝艳。
那只蛤蟆吓得向后退了两步:“没,没,告……辞……”说着手忙脚乱地仓皇逃窜。
凌翼然回过头,对我微微一笑:“小姐,受惊了。”
我感激地向他点了点头:“谢谢你,允之。”
“终于愿意叫我的表字了。”他笑得像得了糖果的孩童,纯真无比,“我以为你不认我这个朋友了呢。”
“多谢殿下出手相救。”哥哥站起身,行了一个大礼,“月箫还有一事不明。”
“少将军请说。”凌翼然淡淡地开口。
“刚才那人是?”哥哥倚着栏杆,目光狠戾地盯着楼下。
“那人是钱群,是钱相的独子,是幽后的亲侄。”凌翼然用手敲着桌子,貌似随意地说道,“此人无才无德,是一个贪淫好色之徒。”一双桃花眼带着厉色,嘴角微沉。
那只蛤蟆那么贪色,怕是调戏过这个绝色少年。从蛤蟆刚才吓得屁滚尿流的表现来看,他的下场一定非常凄惨。
凌翼然敛回冷色,举箸笑道:“少将军莫气,他今天怕是不敢再来了。来来来,坐下,让我们共享美食。”
我拍了拍画眉的柔荑,向她递去一个安慰的眼色。眉姨向我微微颔首,展眉一笑。
“落叶西风时候,独立高楼。芦花微斜,絮絮翻翻。一池残荷,迎风招展。嗟叹,韶光留不住。但饮一杯浊酒,且送青云去,且叹秋心惨。”懒懒的吟诗声响起,偏过头,只见 一名白衣男子举着酒杯,凭栏远眺,强作愁色。
“好!好!”对面,几位微醺的白面男子敲着桌,大声叫好。
我不屑地瞥了他们一眼:荆雍的虎狼之心已昭然若揭,幽国势微,这群酸儒书生却在这里感春怀秋,真是可怜,真是可悲。
凌翼然凑过头,眨了眨眼睛:“韩小姐,似乎不喜欢那位公子的词啊。”
“嗯,不喜欢。”我埋首吃菜,不愿再听。
“为何?”他声音婉转,好奇地看着我。
吃了一口鱼,单单回答:“都是无病呻吟,为赋新词强说愁。”
“哦?为赋新词强说愁?”凌翼然嘴角上扬,灼灼地看着我,“说说。”
“只窥得一线云天下梧桐落尽了叶,却不见长空万里尽是南归的雁。只认得腰间那枚不完满的玉玦,却不知天上月亮也有个缺。只念念酹河之畔见不到雪,却忘了乾州一战是漫天的血。”说着,冷冷地看了看那桌腐儒。
四下悄然,半晌无声。众人瞠目结舌地看着我,眼中是满满的震惊。凌翼然紧紧地盯着我,双目熠熠流光,喉头微动,嘴角飞扬。
那慑人心魄的妖美,眉上心间,无计相回避。
脸颊微烫,急急转身,手指轻触朱色的栏杆,眼眶微涩,眼前的喜心湖渐渐模糊,一汪碧水凝成了青黛色的薄雾。我声音颤颤:“人道寒蝉凄切惨,半咽半随风。可知空蝉木叶下,声尽,生尽,没土化成春。”
“去年西风里,我道春将近。芦花笑秋去,寒鸦载红云。”薄雾茫茫,看不清湖色,“可如今……”手臂伸出栏外,将拳头慢慢展开,哽咽一声:“娘啊,你却失去了下一个春。”
“卿卿。”哥哥心痛的声音在头顶响起,身体被他紧紧抱住,“可以了,卿卿,可以了。”
泪水肆流,朦朦胧胧,残影相照,看不真切。
身体瘫软,靠着哥哥,感觉到他胸腔的震鸣:“殿下,舍妹身体不适,月箫就此拜别。”
脑中闷闷,任由哥哥搂在怀,任由画眉抱上车。这两个月来的哀痛决堤而出,愁水宛转,在心间形成九曲连环。
其实,我并不坚强;其实,我早已魂伤。
正当我胸中的丘壑慢慢坍塌,正当我哀叹这一片颓壁断垣,突然一阵疼痛将我从哀怨中唤醒。愣愣地摸了摸额头,慢慢爬起。只见画眉跪在车里,一脸惊慌:“都是画眉太大意,让小姐受伤了。”说着拿出丝帕,小心翼翼地帮我擦拭额角。
挥挥手,挡下了她的帕子,嚅嚅地问:“怎么了?眉姨。”
“刚才马车突然停下,小姐撞到了窗棱。”
突然停下?我掀起车帘,只见人头攒动,车马堵塞。道边被官兵围了个结实,半炷香之后,被绑成一串的男女老幼被锦衣官员推搡着,从一座新漆的朱门里走了出来。原来是抄家,轻轻地叹了口气,正要放下布帘。眼角却瞥见了队首的那个老人,竟然是那位新上任的太仆寺少卿、那位天下主母传言的始作俑者、那位曾经风光一时的楚风。
拉起车帘,静静看向朱门上微斜的匾额:楚府。这么快就到秋尽之时,这么快就落寞了。
那个老瘦虚弱的身影突然站住,猛地回头,直直地凝视我,眼中似有不甘。他干涩的嘴唇微微张动,欲言又止,苦笑一下,闭眼仰面。
“老匹夫,快走!”身后的芝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