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谢千濂一句话说完,胀得满脸通红,自觉未念过书,能说出这样的话真是难得,一口气说这么多皆因这几个月实在憋得慌了,又见黎子何态度坚决不肯走的模样,怒极了。
黎子何怔住,眼圈红了又红,面色煞白,一句话都未说,撑着身子爬起来,不着痕迹擦过双眼,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走回桌边,一边收着碗筷一边淡淡道:“你杀了我吧,我不走。”
“老子还没见过你这么不要脸皮的女人,你想纠缠到底不成?”谢千濂见黎子何没有丝毫惧怕,更无离开之心,眉眼一瞪,抽出大刀砍向方桌。
木桌眨眼被砍成两半,桌上碗碟应声落地,碎得干净,黎子何身形滞住,拿着筷子的手因为过于用力几乎没了血色,渐渐颤抖起来,最后将筷子狠狠甩在地上,竭力压抑住声音低吼道:“这是我与他二人之事,与你何干?”
“他是我侄儿!”
“那是他让你来赶我走?”
谢千濂噎住,对着黎子何冷然的双眼,竟是半句话都说不出来,黎子何弯着身子收拾倒下的桌子,不想屋内太过凌乱,这么些年,只有这里,给她“家”的感觉,尽管只有七日时间……
“要我走可以,有些事情我自会与沈墨交代,届时他若让我走,我绝不迟疑。”黎子何一边收拾着,一边缓缓说着。
坦白季黎身份一事,她胆怯了,懦弱了,每每话到嘴边,看着沈墨眼里温柔的笑意,便怎么都吐不出来,她安慰着自己,好好享受这得来不易的温存,忘记仇恨忘记身份真当自己是普通农妇,安心过上几日,待到坦白之时,不管沈墨待她如何,至少这几日,是幸福的。
如今谢千濂来提醒她,这日子,到头了。
“不走?”谢千濂握着刀的手紧了紧,眉头拢在一起,眼里寒光一闪,怒道:“老子没那么多闲工夫跟你废话!你身为后宫嫔妃,带着你小墨就是自寻死路!我也容不得你阻他大好前程!此次不杀你,日后再无机会!”
说话间,大刀毫不客气砍向黎子何,黎子何眼疾手快,操起手边一半木桌挡了一刀,谢千濂一身蛮力,木桌显然阻不住他,却也影响了力度,千钧一发,黎子何大喊一声:“沈墨!”
谢千濂手上一顿,回头看向大门,黎子何趁机扔下木桌便往门边跑,双手快速打开门,寒风伴着雪花迎面而来,紧接着背上一痛,明显得察觉到血肉由上到下撕裂开来,想要抬步出逃,脚上却再使不出一点力气,连身子都无法再支撑住,直直倒向前方。
没有预料中冰冷的疼痛,鼻尖倏然飘满药香,双手被人扶住,脑袋埋在厚实的胸膛里,黎子何剧烈跳动的心像是被人捋过,平静下来,鼻尖一酸,紧紧拽住那人,低吟道:“沈墨……你回来了……”
话未说完,已经被抱了起来,背上的疼痛扩散开来,几乎拧住黎子何每根神经,蔓延到每个角落,咬牙忍住,却愈发厉害。
本来温暖的胸膛,蓦地结冰一般,泛起寒气,黎子何心中莫名慌了一瞬,忙抬眼,见沈墨正盯着屋内,面上表情冷过冰雪,黑眸里尽是压抑的杀气。
“小墨,你……你……”
谢千濂手里的大刀“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刀锋染了鲜红的血色。
沈墨抱着黎子何入了屋内,走过谢千濂身边时,左腿一勾,刚刚落地的刀受了力度,越过门槛,掉在门外又是一声响。
谢千濂面色有些难看,见沈墨浑身的杀气淡了些,看都不看自己一眼,瞅了瞅随了自己好些年的刀,跨过门槛,捡刀。
门像是有意识一般,他前脚踏出,后脚便猛地关上。
谢千濂浑身上下抖了一抖,不敢再硬闯,捡起刀拍着门大声道:“小墨,小墨你这是何意?要让我在屋外过一宿么?”
屋内没有声响,谢千濂看了看四周,黑漆漆一片,打了个哆嗦,继续拍门道:“小墨那个女人留不得!她是季家哪门哪户?她明知害她家破人亡谢家有份,还装作不在意,有意利用你啊!她如今还是拿什么黎妃,说不定清白……”
“倘若你不是我叔父,早已尸骨全无。”
突然飘出的冷言,声音不大,却清晰,谢千濂如被冰锥钉住,呆立在原地,再不言语。
屋内点起暖炉,却未起到太大作用,冷风不时从门窗缝隙灌进来,黎子何背后,被谢千濂的大刀由上到下劈开,从肩胛骨到腰部,斜长一道伤口好似狰狞的大笑,笑得血肉模糊,黎子何只觉得意识有些迷离,身上刺骨的冷早已掩盖疼痛,死死拉住沈墨的衣袖生怕少了最后的温暖。
黎子何趴在床上,沈墨一手撕开她背上的衣衫,蓦地想起入宫前夕的那个夜晚,他想着再不会让她受苦受委屈,可事到如今,她却是因为自己,两次都险险丢了性命,思及此,沈墨眼神沉下来,压抑的杀气隐隐跳动,最终闭眼,再睁开,又是一片清明,为黎子何清理伤口,上药。
黎子何不知是冷还是疼,身子不住的颤抖,带着牙齿都上下磕动,沈墨握住她的手,输了些内力才让她安稳些,小心替她盖上被子,正欲离开,手被她拉住,稍稍用力,没能抽开,只有开口道:“我出门再找些药来,刚刚只是止血止疼……”
“沈墨,别……别走……”黎子何微微睁眼,眼皮好似千斤重,刚刚浑身发冷的身子渐渐灼热起来,烧得脑袋愈发昏沉,只知死死拉住沈墨,尽全力吐出一口气,道:“沈墨,对……对不起,我……对不起……”
九年前错误的抉择,害死你双亲,让你孤苦,我……对不起你呵……
沈墨眉头一拧,在床边坐下,反握住黎子何的手,浅声道:“莫要听叔父胡言乱语,你我之间,没有谁对不起谁,一味将责任往自己身上揽,没必要。”
“沈墨,我……季黎……我是……”黎子何又提起一口气,忍住背上疼痛,话到一半却又哽住。
沈墨的黑眸好似漫起一层浓雾,混沌,却干净,只是有些黯沉,扶住想要爬起来的黎子何,让她趴在自己膝头,拢好了被子,一手轻轻抚上她的长发,深深浅浅地梳理着,接过黎子何的话,淡淡道:“你还是想问我是否恨季家?是否恨季黎?”
黎子何眼角不知何时湿润,闭眼,点点头。
“恨。”沈墨薄唇轻启,吐出一字,净冷的房间内霎时连呼吸都听不见。
黎子何心中像是被丝线撕扯,一点点拉出,一点点掠过每个角落,来回拉扯,终于被那个“恨”字触到最柔软的角落,长剑入心般狠狠戳了一下,便看到眼前一片红,鲜血淋漓。
沈墨轻叹一口气,一手抚上黎子何的脸,擦向眼角,黎子何脑袋微微一偏,便躲过。
“我非圣人。”沈墨垂下眸,密长的睫毛扇子般盖住眸中神思,续道:“有人说我生性淡泊,我只是比常人少了些许感情罢了,那些感情,用在我在意的人身上。因着我与季黎的婚事害死爹娘,我的确恨过。”
黎子何伏在沈墨膝头,他手上的暖流渐渐遍布全身,止住颤抖,止住疼痛,声音好似好听的乐章,一点一点传到耳边,平淡无波,却没由来催出她的眼泪,眼里心里尽是披麻戴孝神色萧索的沈墨。
“那时我召集暗部,将他们安插在军中,爹向来得军心,众人见我有所筹谋,蓄势待发。”沈墨仍是一手理着黎子何的长发,缓缓道出的是九年前影响他一生的事,却淡得没有丝毫情愫:“原本西南边境是无驻军的,那时先帝察觉到我的动作,不愿撕破脸,又恐我当真造反,便派了驻军,说是守边境。我西南各种毒草邪术,要制住他们着实不在话下,千钧一发之际,娘病了。”
“之前她一直劝我莫要冲动,我不听,她一病,我便慌了。我精通医术毒术,唯独对心病束手无策,眼睁睁见她身子一日差过一日,临终前,她交给我一本医书,让我研读三年,三年之后,倘若我仍想报仇,她在九泉之下,支持我的决定。”
“那之后……你便到了云潋山?”黎子何专注听着沈墨的话,无论寒冷还是疼痛,好像都突然远去。
沈墨微微颔首,嘴角带着笑意,眸中又亮起星星点点的光亮,瞬间又被打碎般四散开来,继续缓缓道:“路上我遇到银儿,她跟了我许久,我便带上她到了云潋山。”
“接着,三年后呢?”黎子何声音细小,轻微微的,有些怕沈墨的答案,又有几分期待。
“三年后……”沈墨微微笑着,温润的笑容,夹杂着破碎春光一般,透着几许凄凉:“三年后我不恨了。”
“为什么?”
三个字未经过大脑便问出来,黎子何转首仰面看着沈墨,正巧对上他看下来的眼神,清新如春日的绿芽,带着特有的柔软扫下来,仍是轻笑,问道:“我问你,中蛇毒,最好的解药是什么?”
“蛇胆,有些是蛇皮,有些饮蛇血。”
“粟容花种的解药是什么?”
“粟容花瓣。”
“蓝颜花的解药?”
“若清水浇灌解药为叶,若鲜血浇灌,为种花女子的血……”
黎子何轻蹙眉头,不知是药物起了作用,还是沈墨传输内力的原因,背上的疼痛几乎全无,敛思一一回答沈墨的问题,眉头越皱越紧,心知沈墨的问题意有所指,一时半会却想不出他目的所在,干脆问道:“这与你是否有恨,有何关系?”
沈墨坦然地笑,揉了揉黎子何的脑袋,声调柔和,飘荡在屋内,比点火的暖炉更让人觉得暖意融融:“从小到大我念过不少医书,却只看到了表面,未看到本质。那三年我日夜对着那唯一一本,看粟容花花开花败,终是明白……”
沈墨话头顿住,黎子何仰面,不解道:“明白什么?”
沈墨对上黎子何的眼,眸中浮起雾气,层层叠叠,轻笑透过迷雾漾出来:“万事皆有因果,医病需对症下药,找到症结便可治愈,一物克一物。解毒亦是如此,无论怎样的剧毒,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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