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镇恶本来自忖武功与欧阳锋差得远了,万万不及,但听郭靖、黄蓉说到他对掌后身受重伤,难以远走,那铁枪庙便在附近,正是欧阳锋旧游之地 ,料想他不敢寄居民家, 多半会躲在庙中,想起五个弟妹惨遭此人毒手,今日有此报仇良机,那肯放过?睡到半夜,轻轻叫了两声:“过儿,过儿!”不听答应,只道他睡得正熟,竟没走近查察,便越墙而出。那两条狗子正自大嚼杨过给的骨头,见他出来,只呜呜几声,却没吠叫。
他缓缓来到铁枪庙前,侧耳听去,庙里果有呼吸之声。他大声叫道:“老毒物,柯瞎子找你来啦,有种的快出来。”说着铁杖在地下一顿。欧阳锋只怕泄了丹田之气,不敢言语。
柯镇恶叫了几声,未闻应声,举铁杖撞开庙门,踏步进内,只听呼的一响,头顶一件重物砸将下来,同时左脚已踏中烛台上的铁签,刺破靴底,脚掌心上一阵剧痛。他一时之间不明所以,铁杖挥起,当的一声巨响,震耳欲聋,将头顶的铁香炉打开,随即在地下滚倒,好教铁签不致刺入足底。那知身旁尚有几只烛台,只觉肩头一痛,又有一只烛台的铁签刺入了肉里。他左手抓住烛台拔出,鲜血立涌。此时不敢再有大意,听着欧阳锋呼吸之声,脚掌擦地而前,一步一步走近,走到离他三尺之处,铁杖高举,叫道:“老毒物,今日你还有何话说?”
欧阳锋已将全身所剩有限力气运上右臂,只待对方铁杖击下,手掌同时拍出,跟他拚个同归于尽。柯镇恶虽知仇人身受重伤,但不知他到底伤势如何,这一杖迟迟不敢击落,要等他先行发招,就可知他还剩下多少力气。两人相对僵持,均各不动。
柯镇恶耳听得他呼吸沉重,脑中斗然间出现了朱聪、韩宝驹、南希仁等缮义兄弟的声音,似乎在齐声催他赶快下手,当下再也忍耐不住,大吼一声,一招“秦王鞭石”,挥铁杖搂头砸落。欧阳锋身子略闪,待要发掌,一口气却接不上来,手臂软垂下去。砰的一声猛响,火光四溅,铁杖杖头将地下几块方砖击得粉碎。
欧迎锋闪避及时,柯镇恶一击不中,次招随上,铁杖横扫,向他中路打去。若在平日,欧阳锋轻轻一带,就要叫他铁杖脱手,至不济也能纵身跃过,但此刻全身酸软,使不出半点劲道,只得着地打滚,避了开去。柯镇恶使开降魔杖法,一招快似一招。欧阳锋却越避越是缓慢,终于给他一招“杵伏药叉”击中左肩。
杨过在一旁听着,不由得心惊肉跳,有心要上前相助义父,却自知武艺低微,只有送死的份儿。
柯镇恶接连三杖,都击在欧阳锋身上。欧阳锋今日也是该遭此厄,总算他内力深湛,虽无还手之力,却能退避化解,将他每一击的劲道都卸在一旁,身上已被打得皮开肉绽,筋骨内脏却不受损。柯镇恶暗暗称奇,心想老毒物的本事果然非同小可,每一杖下去,明明已经击中,但总是在他身上滑溜而过,十成劲力倒给化解了九成,心想他的头盖总不能以柔功滑开我的杖力,运杖成风,有着向他脑袋进攻。
欧阳锋闪头避了几次,霎时间全身已遭笼罩在他杖风之下,不由得暗暗叫苦,倘若给他一杖击在头上,那里还保得住性命,无可奈何中行险侥幸,突然扑入他的怀里,抓住了他胸口。柯镇恶吃了一惊,铁杖已在外门,难以击敌,只得伸手反揪。两人一齐滚倒。
欧阳锋不敢松手,牢牢抓住对方胸口,左手去扭他腰间,忽然触手坚硬,急忙抓起,竟是一柄尖刀。这是张阿生常用的兵刃屠牛刀,这刀砍金断玉,锋利无比,名虽如此,其实并非用以屠牛。张阿生在蒙古大漠死于陈玄风之手,柯镇恶心念义弟,这柄刀带在身畔,片刻不离。欧阳锋近身肉搏,拔了出来,左手弯过,举刀便往敌人腰胁刺落。恰在此时,柯镇恶正放脱铁杖,右拳挥出,砰的一声,将欧阳锋打了个筋斗。欧阳锋眼前金星直冒,迷迷糊糊中挥手将尖刀往敌人掷去。柯镇恶听得风声,闪身避过,镗的一声,钟声嗡嗡不绝,原来尖刀掷上殿上铁钟。欧阳锋这一掷虽然无甚手劲,刀刃在铁钟上一撞之后,滑了开来,刺入钟旁钟架的木柱,刀身不住颤动。
杨过站在钟旁,尖刀贴面飞过,险些给刺中脸颊,只吓得心中怦怦而跳,忙快手快脚的爬上钟架。欧阳锋悄悄站起,绕到钟后,屏住呼吸。此时钟声未绝,柯镇恶一时听不出他呼吸所在,侧头细辨声息。大殿中微弱烛光下,见他满头乱发,拄杖倾听,杨过瞧出了其中关键,拔出屠牛刀,将刀柄往钟上撞去,镗的一声,将两人呼吸声尽皆盖过。
柯镇恶听到钟声,向前疾扑,横杖击出,欧阳锋向旁闪避,这一杖便击中了铁钟,只听得镗的一声巨响,当真是震耳欲聋。杨过只觉耳鼓隐隐作痛。柯镇恶性起,挥铁杖不住击钟,前声未绝,后声又起,越来越响。欧阳锋心想他这般敲击下去,虽郭靖受伤,只怕黄蓉要来应援。乘着钟声震耳,放轻脚步,想从后殿溜出。不料柯镇恶耳音灵敏之极,虽在钟声镗镗巨响之中,仍分辨得出别的细微声息,听得欧阳锋脚步移动,假装不知,仍挥杖狂敲,待他走出数步,离钟已远,突然纵跃而前,挥杖往他头顶击落。
欧阳锋劲力虽失,但他一生不知经过多少大风大浪,这些接战时的虚虚实实,岂有不知?
见柯镇恶右肩微抬,早知他的心意,不待他铁杖挥出,又已避回钟后。他重伤后本已步履艰难,但此刻生死系于一发,竟从数十年的深厚内力之中,激发了连自己也不知从何而来的力道。柯镇恶大怒,叫道:“就算打你不死,累也累死了你。”绕钟来追。
杨过见二人绕着铁钟兜圈子,时候一长,义父必定气力不加,眼见情势危急,忽然心生一计,爬在钟架上双手乱舞,大做手势。欧阳锋全神躲闪敌人追击,并未瞧见,再兜两个圈子,才见杨过的影子映在地下,正做手势叫他离开,一时未明其意,但想他既叫我离开,必有用意,当下冒险向外奔去。
柯镇恶停步不动,要分辨敌人的去向。杨过除下脚上两只鞋子,向后殿掷去,啪啪两声,落在地下。柯镇恶大奇,明明听得欧阳锋走向大门,怎幺后殿又有声响?就在他微一迟疑之际,杨过提起屠牛尖刀,发力向吊着铁钟的木架横梁上斩去。这横梁极粗,杨过力气又小,利刀虽快,数刀急砍又怎斩它得断?但铁钟沉重之极,横梁给接连斩出了几个缺口,已吃不住巨钟的重量。喀喇喇几声响,横梁折断,大铁钟夹着一股疾风,对准柯镇恶的顶门直砸下来。
柯镇恶早听得头顶忽发异声,正自奇怪,巨钟已疾落下来,这当儿已不及逃窜,百忙中铁杖直竖,当的一声猛响,巨钟边缘正压在杖上,就这幺一挡,他已乘隙从钟底滚出。
但听喀、砰、彭、轰,接连几响,巨钟撞正铁杖,翻滚而出,在柯镇恶腿上猛力冲撞,将他拋出山门,连翻了几个斤斗,只跌得鼻子流血,额角上也破了一大块。柯镇恶目不见物,不知变故因何而起,只怕殿中另有古怪敌人,爬起身来,一跷一拐的走了。
欧阳锋在旁瞧着,也不由得微微心惊,不住口叫道:“可惜,可惜!”又道:“乖孩儿,好聪明!”杨过从钟架上爬下,喜道:“这瞎子不敢再来啦。”欧阳锋摇头道:“此人跟我仇深似海,只要他一息尚存,必定再来。”杨过道:“那幺咱们快走。”欧阳锋仍然摇头,说道:“我受伤甚重,逃不远。”他这时危难暂过,只觉四肢百骸都如要散开来一般,实在一步也不能动了。杨过急道:“那怎幺办?”欧阳锋沉吟半晌,道:“有个法子,你再斩断另一口钟的横梁,将我罩在钟下。”杨过道:“那你怎幺出来?”欧阳锋道:“我在钟下用功七日,元功一复,自己就能掀钟出来。这七日之中,那柯瞎子纵然再来寻仇,谅他这点点微末道行,也揭不开这口大钟。只要黄蓉这女娃娃不来,未必有人能识破机关。黄蓉一来,那可大事去矣。”
杨过心想除此之外,确也没有旁的法子,问清楚他确能自行开钟,不须别人相助,又问:“你七天没东西吃,行吗?”欧阳锋道:“你去找只盆钵,装满了清水,放在我身旁。
这里还有好几个馒头,慢慢吃着,尽可支持得七日。”
杨过去厨房中找到一只瓦钵,装了清水,放在另一口仍然高悬的大钟之下,然后扶了欧阳锋端端正正坐在钟下。欧阳锋道:“孩儿,你尽管随那姓郭的前去,日后我必来寻你。”
杨过答应了,爬上钟架,斩断横梁,大铁钟落下,将欧阳锋罩住了。
杨过叫了几声“爸爸”,不听欧阳锋答应,知他在钟内听不见外边声息,正要离去,心念忽动,又到后殿拿一只瓦钵,盛满了清水。将瓦钵放在地下,然后倒转身子,左手伸在钵中,依照欧阳锋所授逆行经脉之法,将手上毒血逼了一些出来。只是使这功夫极是累人,他又只学得个皮毛,虽只挤得十几滴黑血,却已闹得满头大汗。歇了一阵,扯下神像前的几条布幡,缠在一只签筒之上,然后蘸了碗中血水,在那口钟上到处都遍涂了,心想倘若柯瞎子再至,想撬开铁钟,手掌碰到钟身,叫他非中毒不可。
忽又想到,义父罩在钟内,七天之中可别给闷死了,于是用尖刀挖掘钟边之下的青砖,在地下挖了个拳头大的洞孔,以便通风透气。挖掘之间,那尖刀碰到青砖底下的一块硬石,啪的一声,竟尔折断了。这屠牛刀锋锐之极,刃锋却薄,给杨过当作铁凿般乱挖乱掘,一柄宝刀竟尔断送。他不知此刀珍贵,反正不是自己之物,也不可惜,随手拋在一旁,伏在地下,对准钟底洞孔叫道:“爸爸,我去了,你快来接我。钟边地下,我已挖了个洞透气。那口钟外面涂了毒水,你出来时小心些。”随即侧头,俯耳洞孔,只听欧阳锋微弱的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