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二人站在高处,武氏父子、郭芙、耶律齐五人从溪水中隔火仰望,但见他夫妇衣袂飘飘,姿神端严,宛如神仙中人。郭芙向来瞧不起杨过,这时见了他这般情状,又想起他以德报怨,奋不顾身的救了自己性命,当真是大仁大义,猛然间自惭形秽。
杨过和小龙女站立片刻,小龙女望着满山火焰,叹道:“这地方烧得干干净净,待花草树木再长,将来不知又是怎生一副光景?”杨过不愿她为这些身外之物难过,笑道:“咱俩新婚,蒙古兵放烟火祝贺,这不是千千万万对花烛幺?”小龙女微微一笑。杨过道:“到那边山洞中歇一忽儿罢,你觉得怎样?”小龙女道:“还好!”两人并肩往山后走去。
武三通忽地想起一事,纵声叫道:“杨兄弟,我师叔和朱师弟受困绝情谷,你去不去救他们啊?”杨过一怔,并不答话,自言自语道:“我还管得了这许多幺?”
他心中念头微转,脚下片刻不停,径自向山后草木不生的乱石堆中走去。小龙女中毒虽深,一时尚未发作,关穴通后,武功渐复,抱着郭襄快步而行。两人走了半个时辰,离重阳宫已远,回头遥望,大火烧得半边天都红了。
北风越刮越紧,冻得郭襄的小脸苹果般红。小龙女道:“咱们得去找些吃的,孩子又冷又饿,只怕支持不住。”杨过道:“我也真傻,抢了这孩子来不知干甚幺,徒然多个累赘。”
小龙女俯头去亲亲郭襄的脸,道:“这小妹妹多可爱,你难道不喜欢幺?”杨过笑道:“人家的孩子,有甚幺希罕?除非咱俩自己生一个。”小龙女脸上一红,杨过这句话触动了她心底深处的母性,轻轻说想:“倘若我能给你生一个孩儿……唉,我怎能有这般好福气?”
杨过怕她伤心,不敢和她眼光相对,抬头望望天色,但见西北边灰扑扑的云如重铅,便似要压到头上来一般,说道:“瞧这天怕要下大雪,得找家人家借宿才好。”他们为避火势,行的是山后荒僻无路之处,满地乱石荆刺,登高四望,十余里内竟没人烟。杨过道:“这一场雪定然不小,倘若大雪封山,那可糟了,说不得,只好辛苦一些,今日须得赶下山去。”
小龙女道:“武三叔、郭姑娘她们不知会不会遇上蒙古兵?全真教的道士们能否逃得性命?”语意之中,极是挂念。杨过道:“你良心也真忒好,这些人对你不起,你仍念念不忘的挂怀。难怪当年师祖知你良心太好,怕你日后吃苦,因此要你修得无情无欲,甚幺事都不过问。可是你一关怀我,十多年的修练前功尽弃,对人人都关怀了。”
小龙女微微一笑,说道:“其实啊,我为你担心难过,苦中是有甜的。最怕的是你不要我关怀你。”杨过道:“我最怕的是你不关怀我!大苦大甜,远胜于不苦不甜。我只能发痴发颠,可不能太太平平的日子。”小龙女微笑道:“你不是说咱俩要到南方去,种田、养鸡、晒太阳幺?”杨过叹道:“我只盼能够这样。”
又行出数里,天空飘飘扬扬的下起雪来。初时尚小,后来北风渐劲,雪也越下越大。两人自不放在心上,在大风雪之下展开轻功疾行,另有一番兴味。
小龙女忽道:“过儿,你说我师姊到那里去了?”杨过道:“你又关心起她来了。这一次没杀了她,也不知……也不知……”他本待说“也不知咱们能活到几时,日后能不能再杀了她”,但怕惹起小龙女伤心,便不再说下去。小龙女道:“师姊其实也是很可怜的。”
杨过道:“她不甘心自己独个儿可怜,要天下人人都如她一般伤心难过。”
说话之间,天色更加暗了。转过山腰,忽见两株大松树之间盖着两间小小木屋,屋顶上已积了寸许厚白雪。
杨过喜道:“好啦,咱们便在这儿住一晚。”奔到临近,见板门半掩,屋外雪地中并无足迹,他朗声说道:“过路人遇雪,相求借宿一宵。”隔了一会,并无应声。
杨过推开板门,见屋中无人,桌凳上积满灰尘,显是久无人居,便招呼小龙女进屋。她关上板门,生了一堆柴火。木屋板壁上挂着弓箭,屋角中放着一只捕兔机,看来这屋子是猎人暂居之处。另一间屋中有床有桌,床上堆着几张破烂已极的狼皮。杨过拿了弓箭,出去射了一只獐子,回来剥皮开腔,用雪一擦洗,便在火上烤了起来。
这时外边雪愈下愈大,屋内火光熊熊,和暖如春。小龙女咬些熟獐肉,嚼得烂了,喂在郭襄口里。杨过将獐子在火上翻来翻去,笑吟吟的望着她二人。
松火轻爆,烤肉流香,荒山木屋之中,别有一番温馨天地。
第 三 十 回 离 合 无 常
这段宁静平安也无多时。郭襄睡去不久,东边远远传来嚓嚓嚓的踏雪之声,起落快捷。
杨过站起身来,向东窗外张去。只见雪地里并肩走来两个老者,一胖一瘦,衣服褴褛,瞧模样是丐帮中人,劲风大雪之际,谅是要来歇足。杨过此时不愿见任何世人,对武林人物更是厌憎,转头道:“外边有人,你到里面床上睡着,假装生病。”小龙女抱起郭襄,依言走进内室躺在床上,扯过床边一张七孔八穿的狼皮盖在身上。
杨过抓起一把柴灰,涂抹脸颊头颈,将帽沿压得低低的,又将玄铁剑藏入内室,耳听得两人走近,接着便来拍门。杨过将獐肉油腻在衣衫上一阵乱抹,装得像个猎人模样,这才过去开门。
那肥胖老丐道:“山中遇上这场大雪,当真苦恼,还请官人行个方便,让叫化子借宿一宵。”杨过道︰“小小猎户,老丈称甚幺官人?尽管在此歇宿便是。”那胖老丐连声称 谢。
杨过心想自己曾在英雄会上大献身手,莫要被他们认出了,撕下两条烤熟的獐腿给了二人,说道:“乘着大雪正好多做些活。明儿一早便得去装机捉狐狸,我不陪你们啦。”胖老丐道:“小官人请便。”
杨过粗声粗气的道:“大姐儿他妈,咳得好些了吗?”小龙女应道:“一变天,胸口更加发闷。”说着大声咳了一阵,伸手轻轻摇醒郭襄。女人咳声中夹着婴孩的哭叫,这一家三口的猎户真像得不能再像。杨过走进内室,掩上了板门,上床躺在小龙女身旁,心想:“这胖化子恁地面熟,似在甚幺地方见过。”一时却想不起来。
胖瘦二丐只道杨过真是荒山中的一个穷猎户,毫没在意,吃着獐腿,说起话来。瘦丐道:“终南山上大火烧通了天,想是已经得手。”胖丐笑道:“蒙古大军东征西讨,打遍天下无敌手,要剿灭全真教小小一群道士,便似踏死一窝蚂蚁。”瘦丐道:“但前几日金轮国师他们大败而回,那也够狼狈了。”胖丐笑道:“这也好得很啊,好让四王子知道,要取中国锦绣江山,终究须靠中国人,单凭蒙古和西域的武士可不成。”瘦丐道:“彭长老,这次北派丐帮如能起得成,蒙古皇帝要封你个甚幺官啊?”
杨过听到这里,猛地记起,这胖老丐曾在大胜关英雄会上见过,那时他披裘裹毡,穿的是蒙古人装束,时时在金轮国师耳畔低声献策的,便是此人了,心想:“原来两个家伙都是卖国贼,这就尽快除了,免得在这里打扰。”
这胖老丐正是丐帮中四大长老之一的彭长老,早就降了蒙古。只听他笑道:“大汗许的是‘镇南大将军’的官,可是常言道得好:讨饭三年,皇帝懒做。咱们丐帮里的人,还想做甚幺官?”他话是这幺说,语调中却显然充满了热中和得意之情。瘦丐道:“做兄弟的先恭喜你了。”彭长老笑道:“这几年来你功劳不小,将来自然也少不了你的份儿。”
那瘦丐道:“做官我倒不想。只是你答应了的摄魂大法,到底几时才传我啊?”彭长老道:“待北派丐帮正式起成,我一当上帮主,咱两个都空闲下来,我自便传你。”那瘦丐道:“你当上了北派丐帮的帮主,又封了大蒙古国镇南大将军的官,只有越来越忙,那里还会有甚幺空闲?”彭长老笑道:“老弟,难道你还信不过做哥哥的幺?”那瘦丐不再说话,鼻中哼了一声,显是不信。杨过心想:“天下只有一个丐帮,自来不分南北,他要起什幺北派丐帮,定是助蒙古人搞鬼。”
只听那瘦丐又道:“彭长老,你答应了的东西,迟早总得给。你老是推搪,好教人心灰意懒。”彭长老淡淡的道:“那你便怎样?”那瘦丐道:“我敢怎幺样?只是我武功低,胆子小,没一项绝技傍身,却跟着你去干这种欺骗众兄弟的勾当,日后黄帮主、鲁帮主追究起来,我想想就吓得浑身发抖,那还是乘早洗手不干的好。”杨过心想:“瘦老儿性命不要了,胆敢说这样的话?那彭长老既胸怀大志,自然心狠手辣。你这人啊,当真 又奸又胡涂。”彭长老哈哈一笑,道:“这事慢慢商量,你别多心。”那瘦丐不语,隔了一会,说道:“小小一只獐腿吃不饱,我再去打些野味。”说着从壁上摘下弓箭,推门而出。
杨过凑眼到板壁缝中张望,见那瘦丐一出门,彭长老便闪身而起,拔出短刀,躲在门后,耳听得他脚步声向西远去,跟着也悄悄出门。杨过向小龙女笑道:“这两个奸徒要自相残杀,倒省了我一番手脚。那胖化子厉害得多,那瘦的决不是他的对手。”小龙女道:“最好两个都别回来,这木屋安安静静的,不要有人来打扰。”杨过道:“是啊。”突然压低声音道:“有脚步声。”只听西首有人沿着山腰绕到屋后。
杨过微微一笑,道:“那瘦老儿回来想偷袭。”推窗轻轻跃出。果见那瘦丐矮着身子在壁缝中张望。他不见彭长老的影踪,似乎一时打不定主意。杨过走到他的身后,“嘻”的一声笑。
那瘦丐出其不意,急忙回头,只道是彭长老到了身后, 脸上充满了惊惧之色。杨过笑道:“别怕,别怕。”伸手点了他胸口、胁下、腿上三处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