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衣僧运劲于臂,说道:“好,我打!”
白眉僧抬起头来,长长叹了口气,低声道:“杀机既起,业障即生。”
但听得砰的一声响,黑衣僧双掌击出,白雪纷飞。那瘦丐身上中掌,震松穴道,“啊”
的一声大叫,声音惨厉,远远传了出去。小龙女轻声低呼,伸手抓住了杨过手掌。黑衣僧大吃一惊,叫道:“雪里有人!”白眉僧急忙奔出,俯身察看。那瘦丐中了黑衣僧这一下功力深厚之极的铁掌,早已毙命。黑衣僧神不守舍,呆在当地。
彭长老故作惊奇,说道:“这人也真奇怪,躲在雪里干甚幺?咦,怎幺他手中还拿着刀子?”他以摄心术唆使黑衣僧杀了瘦丐,自是得意,但也不禁奇怪:“这厮居然有这等耐力,躲在雪中毫不动弹。难道白雪塞耳,竟没听到我叫人出掌搏击吗?”
黑衣僧只叫:“师父!”瞪目呆视。白眉僧道:“冤孽,冤孽。此人非你所杀,可也是你所杀。”黑衣僧伏在雪地之中,颤声道:“弟子不懂。”白眉僧道:“你只道这是雪人,原无伤人之意。但你掌力猛恶,出掌之际,难道竟无杀人之心幺?”黑衣僧道:“弟子确有杀人之心。”
白眉僧望着彭长老,目不转睛的瞧了一会,目光柔和,充满了悲悯之意,只这幺一瞧,彭长老的“摄心术”竟尔消于无形。黑衣僧突然叫了出来:“你……你是丐帮的长老,我记起了!”彭长老脸上笑咪咪的神色于剎那间影踪不见,眉宇间洋溢乖戾之气,说道:“你是铁掌帮的裘帮主啊,怎地做了和尚?”
这黑衣僧正是铁掌帮帮主裘千仞。当日在华山绝顶顿悟前非,皈依一灯大师座下为僧。
这位白眉老僧,便是与王重阳、黄药师、欧阳锋、及洪七公齐名的一灯大师。裘千仞剃度后法名慈恩,诚心皈佛,努力修为,只为往日作孽太多,心中恶根难以尽除,遇到外诱极强之际,不免出手伤人,因此打造了两副铁铐,每当心中烦躁,便自铐手足,以制恶行。这一日一灯大师在荆湖北路隐居处接到弟子朱子柳求救的书信,便带着慈恩前往绝情谷。那知在这深山中遇到彭长老,慈恩却无意间杀了一人。
慈恩出家以来,近二十年中虽有违犯戒律,杀害人命却为第一次,一时心中迷惘无依,只觉过去近二十年来的修为尽付东流。他狠狠瞪着彭长老,眼中如要喷出烈火。
一灯大师知道此时已到紧急关头, 如以武功强行制住他不许动手,他心中恶念越积越重,终有一日堤防溃决,一发而不可收拾,只有盼他善念滋长,恶念潜消,方能渐趋善径。他站在慈恩身旁,轻轻念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直念到七八十声,慈恩的目光才离开彭长老身上,回进木屋坐倒,又喘起气来。
彭长老早知裘千仞武功卓越,却不认得一灯大师,但见他白眉如雪,是个行将就木的衰僧,浑不放在意下,本想只消以“摄心术”制住裘千仞,便可为所欲为,那知一灯的目光射来,自己心头便如有千斤重压,再也施展不出法术。这一来登时心惊胆战,没了主意,倘若发足逃走,这裘千仞号称“铁掌水上飘”,轻功异常了得,雪地中足迹清楚,决计逃不了,只盼他肯听白眉老和尚劝善的言语,不来跟自己为难。他缩在屋角,惴惴不安。慈恩喘气渐急,他一颗心也越跳越快。
杨过听一灯讲了三鹿的故事,想起有生之物莫不乐生恶死,那瘦丐虽行止邪恶,死有余辜,但突然间惨遭不测,却也颇为怃然,又见慈恩掌力大得异乎寻常,暗想这和尚不知是谁,竟有如此高强武功?
但听得慈恩呼呼喘气,大声道:“师父,我生来是恶人,上天不容我悔过。我虽无意杀人,终究免不了伤人性命,我不做和尚啦!”一灯道:“罪过, 罪过!我再说段佛经给你听。”慈恩粗声道:“还听甚幺佛经?你骗了我十多年,我再也不信啦。”格喇、格喇两声,手足铁铐上所连的铁链先后崩断。
一灯柔声道:“慈恩,已作莫忧,勿须烦恼。”慈恩站起身来,向一灯摇了摇头,蓦地迅速转身,对着彭长老胸口双掌推出,一灯不及阻止,砰的一声巨响,彭长老撞穿板壁,飞了出去。在这铁掌挥击之下,自是筋折骨断,便有十条性命也活不成了。
杨过和小龙女听得巨响,吓了一跳,携手从内室出来,见慈恩双臂高举,目露凶光,高声喝道:“你们瞧甚幺?今日一不做,二不休,老子要大开杀戒了。”说着运劲于臂,便要使铁掌功拍出。
一灯大师走到门口,挡在杨龙二人身前,盘膝往地下一坐,口宣佛号,说道:“迷途未远,犹可知返。慈恩,慈恩,你当真要沉沦于万劫不复之境幺?”慈恩脸上一阵青、一阵红,心中混乱已极,善念和恶念不住交战。此日他在雪地里行走时胸间已万分烦躁,待得给“摄魂大法”一扰,又连杀两人,再也难以自制。眼中望将出来,一灯大师一时是救助自己的恩师,一时却成为专跟自己作对的大仇人。
如此僵立片刻,心中恶念越来越盛,突然间呼的一声,出掌向一灯大师劈去。一灯举手斜立胸口,身子微晃,挡了这一掌。慈恩怒道:“你定是要和我过不去!”左手又是一掌,一灯大师伸手招架,仍不还招。慈恩喝道:“你假惺惺作甚?快还手啊、你不还手, 枉自送了性命,可别怨我!”
他虽神智混乱,这几句话却说得不错,他的铁掌功夫和一灯大师的一阳指各擅胜场,当年本在武林齐名。一灯的佛学修为做他师父而有余,说到武功,要是出先天功一阳指全力周旋,或可胜得一招半式,掌上功夫却有所不及,这般只挨打而不还手,时候稍久,纵不送命,也必重伤。可是一灯抱着舍身度人的大愿大勇,宁受铁掌撞击之祸,也决不还手,只盼他终于悔悟。这并非比拼武功内力,却是善念和恶念之争。
杨过和小龙女眼见慈恩的铁掌有如斧钺般一掌掌向一灯劈去,劈到得第十四掌时,一灯“哇”的一声,一口鲜血喷了出来。慈恩一怔,喝道:“你还不还手幺?”一灯柔声道:“我何必还手?我打胜你有甚幺用?你打胜我有甚幺用?须得胜过自己、克制自己,这才有用。”慈恩一愣,喃喃的道:“要胜过自己,克制自己!”
一灯大师这几句话,便如雷震一般,轰到了杨过心里,暗想:“要胜过自己的任性,要克制自己的随意妄念,确比胜过强敌难得多。这位高僧的话真是至理名言。”却见慈恩双掌在空中稍作停留,终于呼的一声又拍了出去。一灯身子摇晃,又是一口鲜血喷出,白须和僧袍上全染满了。
杨过见他接招的手法和耐力,知他武功决不在黑衣僧之下,但这般一味挨打,便铁石身躯终于也会毁了。这时他对一灯已钦佩无已,明知他要舍身点化恶人,但决不能任他如此丧命,心想凭自己单掌之力,挡不了黑衣僧的铁掌,回身提起玄铁重剑,绕过一灯身侧,待慈恩又挥掌拍出,便即挺剑直刺。
玄铁剑激起劲风,和慈恩的掌风一撞,两人身子都微微一摇。
慈恩“咦”的一声,万想不到荒山中一个青年猎人竟有如此高强武功。一灯大师瞧了杨过一眼,也甚诧异。慈恩厉声喝道:“你是谁?干甚幺?”杨过道:“尊师好言相劝,大师何以执迷不悟?不听金石良言,已是不该,反而以怨报德,竟向尊师猛下毒手。如此为人,岂非禽兽不如?”慈恩大怒,喝道:“你也是丐帮的?跟那个鬼鬼祟祟的长老是一路的幺?”杨过笑道:“这二人是丐帮败类,作恶多端,大师除恶即是行善,何必自悔?”慈恩一怔,自言自语:“除恶即是行善……除恶即是行善……”
杨过隔着板壁听他师徒二人对答,已隐约明白了他的心事,知他因悔生恨,恶念横起,又道:“那二人是丐帮叛徒,意图引狼入室,将我大汉河山出卖于异族。大师杀此二人,实为莫大功德。这二人不死,不知有多少无辜男女家破人亡。我佛虽然慈悲,但遇到邪魔外道,不也要大显神通将之驱灭幺?”杨过所知的佛学尽此而已,实在浅薄之至,但慈恩听来却极为入耳。他缓缓放下手掌,一转念间,猛地想起自己昔日也曾受大金之封,也曾相助异族侵夺大宋江山,杨过这几句话无异痛斥自己之非,突然提掌向他劈去,喝道:“小畜生,你胡说八道些甚幺?”
这一掌既快且狠,杨过只道已用言语打动了他,那料他竟会忽地发难,霎时间掌风及胸,危急中不及运劲相抗,索性顺着他掌力纵身后跃,砰彭格喇两声响,木屋板壁撞破了一个大洞,杨过飞身到了屋外。一灯大师大吃一惊,暗道:“难道这少年便也如此丧命?
瞧来他武功不错啊!唉,我怎不及时救他性命?”心下好生懊恼。
蓦地里屋中柴光一暗,板壁破洞中刮进一股疾风,杨过身随风至,挺剑向慈恩刺去,喝道:“好,你我今日便较量较量。”慈恩右掌斜劈,欲以掌力震开他剑锋。可是杨过这路剑法其实乃独孤求败的神功绝技,虽年代相隔久远,不能亲得这位前辈的传授,但洪水练剑,蛇胆增力,仗着神雕之助,杨过所习的剑法已仿佛于当年天下无敌的剑魔。慈恩一掌击出,杨过剑锋只稍偏数寸,剑尖仍指向他左臂。慈恩大骇,向右急闪,才避过了这剑,立即还掌劈出。两人各运神功,剑掌激斗。
一灯越看越奇,心想这少年不过二十有余,竟能与当代一流高手裘铁掌打成平手,自己见多识广,却也认不出他的武功是何家数,这柄剑如此沉重,亦奇妙之至。一回头间,见小龙女手抱婴儿,站在门边,容颜佳丽,神色闲雅,对两人恶斗殊不惊惶,暗想:“这个少女也非寻常人物。”随即见她眉间与人中隐隐有一层黑气,不禁叫了声:“啊哟!” 小龙女报以一笑,心道:“你瞧出来了。”
这时两人一剑双掌越斗越激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