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厅心中两人相斗,局势趋紧。朱子柳用笔越来越丑拙,劲力也逐步加强,笔致有似蛛丝络壁,劲而复虚。霍都暗暗心惊,渐感难以捉模。金轮国师大声喝道:“马米八米,古斯黑斯。”这八个字蒙古话不知是甚幺意思,却震得人人耳中嗡嗡发响。朱子柳焦躁起来,心想:“他若再变招,这场架不知何时方能打完。我以大理国故相而为大宋打头阵,可千万不能输了,致贻邦国与师门之羞。”忽然间笔法又变,运笔不似写字,却如拿了斧斤在石头上凿打 一般。 这一节郭芙也瞧出来了,问道:“朱伯伯在刻字幺?”黄蓉笑道:“我的女儿倒也不蠢,他这一路指法是石鼓文。那是春秋时用斧头凿刻在石鼓上的文字,你认认看,朱伯伯刻的是甚幺字。”郭芙顺着他笔意看去,但见所写每一字盘绕纠缠,像是一幅幅小画,一字不识。黄蓉笑道:“这是最古的大篆,无怪你不识,我也认不全。”郭芙拍手笑道:“这番邦蠢才自然更加认不出了。妈,你瞧他满头大汗、手忙脚乱的怪相。”
霍都对这一路古篆果然只识得一两个字。他既不知对方书写何字,自然猜不到书法间架和笔画走势,难以招架。朱子柳一个字一个字篆将出来,文字固然古奥,而作为书法之基的一阳指也相应加强劲力。霍都一扇挥出,收回稍迟,朱子柳毛笔抖动,已在他扇上题了一个大篆。
霍都一看,茫然问道:“这是‘网’字幺?”朱子柳笑道:“不是,这是‘尔’字。”随即伸笔又在他扇上写了一字。霍都道:“这多半是‘月’字?”朱子柳摇头说道:“错了,那是‘乃’字。”霍都心神沮丧,摇动扇子,要躲开他笔锋,不再让他在扇上题字,不料朱子柳左掌斗然强攻,霍都忙伸掌抵敌,却给他乘虚而入,又在扇上题了两字,写得急了,来不及写大篆,却是草书。霍都便识得了,叫道:“蛮夷!”
朱子柳哈哈大笑,说道:“不错,正是‘尔乃蛮夷’。”群雄愤恨蒙古铁骑入侵,残害百姓,个个心怀怨愤,听得朱子柳骂他“尔乃蛮夷”,都大声喝采。
霍都给他用真草隶篆四般“一阳书指”杀得难以招架,早就怯了,听得这一股喝采声势,心神更乱,见朱子柳振笔挥舞,在空中连书三个古字,那里还想到去认甚幺字?勉力举扇护住面门胸口要害,突感膝头一麻,原来已给敌人倒转笔杆,点中了穴道。霍都但觉膝弯酸软,便要跪将下去,心想这一跪倒,那可再也无颜为人,强吸一口气向膝间穴道冲去,要待跃开认输,朱子柳笔来如电,跟着又是一点。他以笔代指,以笔杆使一阳指法连环进招,霍都怎能抵挡?膝头麻软,终于跪了下去,脸上已全无血色。
群雄欢声雷动。郭靖向黄蓉道:“你的妙策成啦。”黄蓉微微一笑。
武氏兄弟在旁观斗,见朱师叔的一阳指法变幻无穷,均是大为钦服,暗想:“朱师叔功力如此深厚强劲,化而为书法,其中又有这许多奥妙变化,我不知何日方能学到如他一般。”一个叫:“哥哥!”一个叫:“兄弟!”两人一般的心思,都要出言赞佩师叔武功,忽听得朱子柳“啊”的一声惨叫,急忙回头,见他已仰天跌倒。
这一下变起仓卒,人人都大吃一惊。原来霍都不支跪地,朱子柳心想自己以一阳指法点中他穴道,这与寻常点穴法全然不同,旁人须难解救,伸手在他胁下按了几下,运气解开他被封的穴道。不料霍都穴道甫解,杀机陡生,口里微微呻吟,尚未站直身子,右手拇指一按扇柄机括,四枚毒钉从扇骨中飞出,尽数钉在朱子柳身上。本来高手比武,既见输赢,便决不能再行动手,何况对手正在好意为他解穴,大厅上众目睽睽,怎料得到他会突施暗算?霍都若在比武之际发射暗器,扇骨藏钉虽然巧妙,却也决计伤害不了对方;此时朱子柳解他穴道,与他相距不过尺许,而且好意相救,决想不到对方会以怨报德,忽施暗算,这暗器贴身陡发,武功再高,亦难闪避。四枚钉上喂以蒙古雪山所产剧毒,朱子柳一中毒钉,立时全身痛痒难当,难以站立。
群雄惊怒交集,纷纷戟指霍都,斥他卑鄙无耻。霍都笑道:“小王反败为胜,又有甚幺耻不耻?咱们比武之先,又没言明不得使用暗器。这位朱兄若用暗器先打中小王,那我也只有认命罢啦。”众人虽觉他强词夺理,一时倒也难驳斥,但仍斥骂不休。
郭靖抢出抱起朱子柳,见四枚小钉分钉他胸口,又见他脸上神情古怪,知暗器上毒药怪异,忙伸指先点了他三处大穴,使得血行迟缓、经脉闭塞,毒气不致散行入心,问黄蓉道:“怎幺办?”黄蓉皱眉不语,料知要解此毒,定须霍都或金轮国师亲自用药,但如何夺到解药,一时仿徨无计。
点苍渔隐见师弟中毒深重,又担忧,又愤怒,拉起袍角在衣带中一塞,就要奔出去和霍都交手。黄蓉思虑比武通盘大计,心想:“对方已胜了一场,渔人师兄出马,对方达尔巴应战,我们并无胜算。”忙道:“师兄且慢!”点苍渔隐问道:“怎幺?”饶是黄蓉智谋百出,却也答不出来,头一场既已输了,此后两场就甚难处。
霍都使狡计胜了朱子柳,站在厅口洋洋自得,游目四顾,大有不可一世之概,一瞥眼间,见小龙女与杨过并肩坐在石础之上,拉着手娓娓深谈,对自己这场胜利竟视若无睹,不由得心头火起,伸扇指着杨过喝道:“小畜生,站起来。”
杨过全神贯注在小龙女身上,天下虽大,更无一事能分他之心,因之适才霍都与朱子柳斗得天翻地覆,他竟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他与小龙女同在古墓数年,实不知自己对她已刻骨铭心、生死以之。当日小龙女问他是否要自己做他妻子,只因突然而发,他心中从未胆敢想过此事,竟愕然不知所对,事后小龙女影踪不见,他在心中已不知说了几千百遍:“我要的,我自然要的。宁可我立时死了,也要姑姑做我媳妇。”
他与小龙女之间的情意,两人都不知不觉而萌发,及至相别,这才蓬蓬勃勃的不可抑制。
杨过固然天不怕、地不怕,而小龙女于世俗礼法半点不知,只道我欲爱则爱,我欲喜则喜,又与旁人何干?因此上一个不理,一个不懂,二人竟在千人围观之间、恶斗剧战之场,执手而语,情致缠绵。
杨过心情激动,说道:“姑姑,我叫你叫惯了,嘴里仍叫你‘姑姑’,心里却叫你‘媳妇儿’!”小龙女微笑道:“好的,没人的时候,你可以叫我‘媳妇儿’,嗯,媳妇儿,媳妇儿,我爱你这幺叫我!”杨过道:“那你要一生一世都做我媳妇儿。”小龙女道:“这个自然。难道只做三天、四天就不做吗?我不成,你也不可以,你要永远是我的老公,不准你变心。”杨过道:“我当然永永远远不变心、不负心。李师伯挑拨造谣,老想骗得你伤心,你别信她的。”小龙女点点头,斩钉截铁的道:“嗯,她是个坏女人!”
霍都又骂一声,杨过仍没听见。霍都更欲斥责,只听金轮国师吩咐道:“我方已胜了一场,可接着再斗第二场。”霍都向杨过狠狠瞪了一眼,退回席间,大声说道:“敝胜方了一场,第二场由我二师兄达尔巴出手,贵方那一位英雄出来指教?”
达尔巴从大红袈裟下取出一件兵器,走到厅中。众人见到他的兵刃,都暗暗心惊,原来那是一柄又粗又长的金杵。这金刚降魔杵向为密教中护法尊者所用,藏僧、蒙僧以此为兵刃的本亦常有,但达尔巴这降魔杵长达四尺,杵头碗口粗细,杵身金光闪闪,似是以黄金混和钢铁所铸,或是钢杵外有几层黄金,一望而知甚是沉重。
他来到厅中,向群雄合十行礼,举手将金杵往上高拋。金杵落将下来,砰的一声,把厅上两块青花大砖打得粉碎,杵身陷入泥中,深逾一尺。这一下先声夺人,此杵之重可知,瞧他又干又瘦的一个和尚,居然使得动此杵,则武功膂力又可想而知。
黄蓉心想:“靖哥哥自能制服这莽和尚,但第三场那国师出手,我方无人能挡,这场比武是输定了。说不得,我勉力用巧劲斗他一斗。”一提打狗棒,说道:“我出手罢!”郭靖大惊,忙道:“使不得,使不得。你身子不适,怎能与人动手?”黄蓉也觉并无把握取胜,但若输了这一场,第三场便不用比了,正躇踌间,点苍渔隐叫道:“黄帮主,让我去会这恶僧。”他见师弟中毒后麻痒难当的惨状,心急如焚,急欲报仇。黄蓉也苦无善策,心想:“眼下只有力拚,若他胜得蒙僧,靖哥哥再以硬碰硬,与那金轮国师分个下便了。”于是说道:“师兄请小心了。”
武氏兄弟搬过师伯所用的两柄铁桨呈上。点苍渔隐挟在胁下,走到厅中。他双眼火红,绕着达尔巴走了一圈。达尔巴莫名其妙,见他打圈,便跟着转身。点苍渔隐猛然大喝一声,两手分执双桨,往他头顶直劈下去。达尔巴伸手拔起地下降魔杵招架,桨杵相交,当的一声大响,只震得各人耳中嗡嗡发响。两人虎口都隐隐发痛,均知对方力大,各自向后跃开。达尔巴说了一句蒙古语,渔隐却用大理的摆夷语骂他。二人谁也不懂,突然间欺近身来,桨杵齐发,又是金铁交鸣的一声大响。
这番恶斗,再不似朱子柳与霍都比武时那般潇洒斯文。二人铜缸对铁瓮,大力拚大力,各以上乘外门硬功相抗,杵桨生风,旁观众人尽皆骇然。
点苍渔隐膂力本就极大,在湘西侍奉一灯大师隐居之时,日日以铁桨划舟,逆溯激流而上,双臂更练得筋骨似铁。他是一灯的大弟子,在师门亲炙最久,四大弟子中向来武功第一,只是他天资较差,内功不及朱子柳,但外门硬功却厉害之极。此时与达尔巴硬拚外功,正是用其所长,但见他双桨飞舞,直上直下的强攻。两柄铁桨每柄都有五十来斤,他却举重若轻,与常人挥舞几斤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