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到底是一种自我解脱,自我安慰,还是一种自我欺骗?
九峰禅师在山门外。
晨雾尚未尽散。
淡淡的雾气与袅袅的香烟交织着,寺庙的飞檐和后山森森的树木像是漂浮在雾中。
浓郁的檀柏香烟中,夹杂着松叶淡淡的清香。
卜凡踏上怀远桥,像是一步踏进了仙境,脚步不觉也轻快起来。
晨风拂过,风中有众僧的早课声。
九峰禅师快步迎了上来,一袭浅灰色的僧袍在晨风中轻轻飞扬。
卜凡举手为礼,含笑道:“有劳大师远迎。”
九峰合十道;“冒昧相邀,还请居士不要见怪才是。”
卜凡道:“哪里,大师太客气了。”
九峰深深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不是客气。有句话老衲一定要请居士来说清楚。”
卜凡一怔。
九峰的话实在有些奇怪。
还没等地开口询问,九峰禅师已延手道:“居士请,请至禅房用茶。”
卜凡不觉微笑道:“上次品尝过‘茶道’,至今余味尤存,不知大师近来对此道是否又有心得?”
九峰淡然一笑,却不答话。
转过天王殿,卜凡忍不住问:“方丈大师呢?”
九峰禅师遥遥向寺中一指,漫不经心地道:“他正主持早课。”
接着九峰淡淡道:“他知道居士会来,前次一晤,他便对居士极为推崇,今天的机会当然不会放过。”
卜凡点点头,一面缓步向前,一面随意看四处的风景,不再说话。
九峰禅师奇怪的态度终于引起了他的注意,似乎今天邀卜凡来,并不是他自己的本意。
卜凡心里微微一动,头立即大了。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
“我早该想到了。”
他总算明白了九峰禅师为什么一见面就说了那句非常奇怪的话。
“我竟然忘了九峰的身份!”
卜凡摇了摇头,不觉苦笑起来。
九峰禅师似乎能察觉到他在想什么,回头笑了笑,道:
“希望居士能体谅。”
卜凡淡然一笑,道:“大师太客气了。”
既然躲不过,就只能去面对。
话说回来,一般的人就算想遇上这种“麻烦”,也是不可能的。
对绝大多数人来说,这种“麻烦”绝对比天上掉下了金元宝还要让人兴奋。
九峰的禅房外,站着两名文士打扮的中年人,禅院里,还有六七名衣着达扮相近的人闲闲地漫步,乍一看,很像是本寺中的随喜的香客。
这些人的相貌都很普通,神态表情也无特别之处,但他们的一举手一投足间,都带着种很不寻常的稳重,使人一接近他们,就会感到一种威压。
这些人中的一大半,卜凡都见过。
他们看见九峰和卜凡一起进禅院,所有的人都站定了,禅房外的两人更是含笑相迎,只是,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
禅房的门无声地打开了,一个中等身材,白面微须的中年人站在门内,微笑道:“卜先生,我们又见面了。”
卜凡心里暗暗叹了口气,一撩长衫前襟,便欲跪下,口中道:“草民卜凡,叩见千岁。”
他没能跪下去。
中年人已跨出房门,抢上一步,握住了他的双手,笑道:
“不必如此,先生请进。”
奇怪的是,九峰禅师并没有跟进禅房,中年人也没有开口相邀。
门外人影一闪,门已无声地关紧了。
中年人在一张椅子上坐下,含笑道:“先生请坐。”
卜凡低着头,垂着手,道:“草民不敢。”
中年人温言道:“先生知不知道我为什么托九峰大师相邀?为什么要在这里见先生?”
卜凡道:“草民患钝,实难揣测千岁之意。”
中年人叹了口气,道:“我知道先生过惯了闭云野鹤一般的生活,不愿受到拘束,才特意在此地约见先生,先生若仍拘束,岂非辜负了我一番苦心!”
卜凡忙道:“千岁言重了。”
中年人道:“你坐,坐下说话。”
卜凡道:“谢千岁。”
他宁愿站着。
话说到这个份上,他就不能不坐了。
这样斜着身子坐在椅子上实在太难受,卜凡长这么大,还真没受过这样的大罪。
可难受也得忍着,因为这是“天恩”。
天下之大,众生芸芸,能受到这位中年人如此礼遇的人,却实在少得可怜。
他就是当朝的太子,当今皇帝的长子,朱高炽。
太子微笑道:“两天前冒昧造访,有所惊扰,先生不会怪我吧?”
卜凡道:“千岁驾临寒舍,顿令蓬门生辉,草民惟有惶恐,惟有感激。”
话一出口,他自己也暗暗吃惊。
记得以前每当在书中读到这一类违心之言时,都会为说这种话的人齿冷,可现在,自己竟也面不改色地说了出来,而已唯恐言语稍有不当。
看来,说假话比说真话要容易得多了。
当然,也安全得多。
不用想他也知道,如果他现在对太子说,他觉得很不舒服,回家去半躺着携一卷闲书在手远比与太子对坐更令他惬意等等一类的大实话,将会引起什么样的后果。
太子的目光闪了闪,嘴角显出一丝古怪的笑意,道:“只怕惶恐是真,感激是假吧。”
卜凡心里突地一跳,忙站起来,道:“千岁言重了,草民担当不起。”
太子大笑道:“开个玩笑,开个玩笑,先生请坐。”
卜凡只好又坐下了。
太子轻轻抚了抚颌下的微须,道:“我可是很早就听说过先生的大名了,先生知不知道是谁提起来的?”
卜凡道:“一定是道衍大师。”
太子点点头,道:“还有一位。”
卜凡动了动嘴唇,又忍住了。
他知道“还有一位”是谁,可这个名字却不是随便能提起的,尤其是在太子面前。
太子轻轻一叹,道:“其实,解学土伏罪入狱后不久,万岁就打算降旨赦免,可惜,他已于狱中病故了。”
他能发这种感惋,只因为他是太子。
卜凡只好眼观鼻、鼻现心,如老憎入定。
太子看了他一眼,道:“解学土与先生交情甚厚吧?”
卜凡道:“是。’
太子道:“他曾在我面前提及先生通览古今经史,才识绝不在他之下,道衍师也说过先生之见识高出朝中公卿辈多多,只是他们都没有提过先生竟如此精通歧黄之术。”
说来说去,这才是正题。
卜凡心中“突突”乱跳,双膝着地,道:“草民有罪!”
太子似乎吃了一惊,伸手过来拉地,道:“何罪?快起来,不必如此。”
卜凡站起身,仍躬着腰道:“草民有欺君之罪,请千岁惩处,草民决无怨言。”
太子笑了笑,道:“先生是指代于医官诊病开药方之事?”
卜凡道:“是,其实于医官医道也很精深,只是草民素来对一些杂症更感兴趣,所以…此事罪全在草民一人,恳请于岁不要罪及其他。”
太子慢慢地道:“卜先生,你真是一个难得的好人。”
卜凡心中正乱,听不出他的口气到底如何,又不敢抬头看他的脸色,只能默然。
太子也沉默了片刻,方道;“如果我记得不差,四年来,先生一共替我开过六张药方,对吗?”
卜凡道:“是。”
太子道:“你知不知道药方是为什么人开的?”
卜凡道:“直到上一次,才知道是千岁。”
太子道;“你如何知道这七次病的是同一个人?”
卜凡道;“从于医官交给我的脉象上能看出来。”’太子道:“也就是说,这几年来我所患的是同一种病?”
卜凡道:“是。
太子道:“我是不是可以认为,这种病是很难治愈的顽疾?”
卜凡不说话了。
太子又道:“以先生之见,我的病情是减轻了,还是加重了?”
卜凡迟疑着,道:“草民自己未曾亲手替千岁诊过脉,不敢妄言。”
太子卷起袖口,将左手放在茶几上,道:“现在就诊,如何?”
他笑了笑,又道;“先生放心,我不会为难于西阁,他仍然可以在大医院做医官,你们之间的事,我不会告诉别的任何人。”
卜凡道:“谢千岁。”
太子慢慢地道:“应该是我谢先生才对。先生当然很清楚那几服药减轻了我多少痛苦。我也应该谢于西阁,如果不是他,我也没有机会用先生配的药了。”
卜凡浑身微微一怔,抬起头,第一次直视着太子。
他实在不敢相信,刚才那些话会是一位皇太子口中说出来的。
太子微笑着迎着他的目光,道:“先生请。”
卜凡点点头,深深吸了口气,将手指轻轻搭在太子的手腕上。
太子的笑容忽然有些发僵。
卜凡知道,这是因为心情紧张的缘故。
看来,他对自己的病情多有些了解。
虽然贵为皇太子.他到底也只是一个凡人,有着与凡人同样的对疾病的恐惧。
卜凡用尽量轻松的口气道:“千岁是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怀疑于医官……”
太子僵硬的表情开始放松了:“说不清,大概是第三。
四次开药方时吧,我很奇怪他诊完脉后,总是要过一天才能开出药方来,而且一定要回到他的家里去配药。”
卜凡道;“所以千岁开始派人监视他?”
太子含笑道:“后来发现,只有遇上别的太医也束手无策的病时,他才会如此,而大部分一般的病情,他很快就能开出药方来。”
他已经完全放松下来了。
看来,他对于西阁果真并不恼怒,只是觉得这件事很有些可笑而已。
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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