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也仅止一瞬。
一瞬过后,眸间便已恢复了平时的幽沉无波,而自解衣,于友人略嫌为难的目光躺上了铺得齐整的地铺。
瞧青年躺得干脆,本想交换一下寝席的东方煜也只好打消了念头,取下外衣径自上榻歇了。
早先的奔波与忧心让完全放松下来的他很快便再次陷入了沉睡。可一旁地铺上的白冽予却非如此。
澄幽眸子依旧明睁,却盈满了深深交杂与苦涩。
因为自己的不孝,也因为东方煜的关怀。
望了眼榻上已自熟睡的男子,白冽予于心底无声地一阵叹息后,背过身阖上了双眸。
* * *
两日的时间,转眼即过。
这两日来,由于东方煜性子温厚易亲,见识又广,很快便同村民们拉近了距离。村里的孩童们更是时常围着要他说说外头发生的趣事,让他这个本该无所事事的外人竟比屋里的「李大夫」还要忙上几分。
不过说来好笑,村人们最先问的,多半还同李列有关的事、以及他和李列的关系……想来多半是因为李列总一脸冷漠,教人难以将疑问问出口的缘故吧?不过村人们虽觉李列难以亲近,却显然还是对其挺有好感的,也正因为如此,二人本打算在石大夫回来后便马上下山,却因受村人挽留,又于村中多待了一晚。
次日,为了避免昨日的情景再次上演,两人同石大夫道了别后,大清早便做贼似地偷偷摸摸出了村子一路急奔……直至来到先前雷杰殒命的那条小溪,二人才收了脚步用起早膳。
说是一路急奔,其实也不过是稍加用上轻功而已……以二人是实力,自不至于有什么影响。
将纸包中仍透着温热的馒头递了个给东方煜,白冽予于溪畔石上歇坐了下,脑海中浮现的,却是昨日趁着东方煜出外时同石大夫的一番谈话。
「你要离开了?」
「是。」音色清冷如旧,语调里带着的敬意却是明显。「数月来多蒙前辈教诲,晚生受益良多。「可如此话语,却让听着的老者一阵苦笑。
「教诲吗……这数月来当得上受益良多的,怕还是老朽吧?若以医术高下论辈分,这声『前辈』到需得由老朽来喊了。」
「前辈过谦了。您行医数十年,见过大小病症无数,经验丰富,又岂是晚生数年纸上谈兵可比?」
「……老朽行医至今,还是头一次见到如你这般的逸材。不但仅用短短三个月便将老朽毕生经验融会贯通,望诊、切脉之准,更是老朽望尘莫及的……以你的资质,若能专致医道,定能拯救天下无数性命。」
顿了顿,语气一转,竟似带了几分严厉:「可你现在选择的,却是夺人性命的江湖生涯吗?」
「晚生尚有……不得不完成之事。」
淡淡一句回答过,眸中却已隐掠过一抹交杂。胸口恨意一闪而逝。
老者虽没能瞧见这些,可听青年语气坚定,多少知道青年性子的他也只得一声长叹。
「罢了,你好自为之吧……以你之才,要想纵横江湖绝非难事。只是行事需得多加谨慎。老朽可不想再捡回个浑身是血的人回村。」
言罢,老者转身正欲离去,身后青年的声音却已再次入耳。
「晚生此去,定取练华容性命。」
老者闻言剧震。
双拳收紧。干涩双唇微张似想说些什么,却终究还是紧紧抿了上,提步离开了房间――「李兄。」
中断了思绪的,是身侧传来的悦耳嗓音。
白冽予因而回眸。随之入眼的,是东方煜一脸若有所思的模样,手中还拿着个剥了一半的馒头。
知他多半是有什么事要问,青年并不开口,只是静静望着对方,并顺手撕了块馒头放入口中。
但见他略一犹豫后,才缓缓启了唇:
「你可曾听石前辈提起过往之事?」
「只有略提过以往的一些见闻……怎么?」
「先前听你提及石前辈的名讳时便觉十分耳熟。如今想来,那位石前辈想必便是我所知道的那位御医。」
「御医?」
「嗯……大概二十年前吧?曾有位医术高超、受命掌理太医院的石大夫因故『告老』,带着他的独生女儿四处云游去了……在此之间,江湖上都还多少流传着他行医救人的事迹――可他却在十年前突然下落不明,自此无人知其行踪。」
「本来我也没想到这些。只是见着石前辈后,心觉他定非寻常人物,故一番思量后有此推测罢。」
「……柳兄所言,确与石前辈搬入村中的时间相吻合。」
思量般略一侧首后有了如此回答,心下却已暗赞起东方煜的敏锐。
当初他刻意营造可趁之机引漠血四人出手,并在除掉三名地榜后将雷杰引来此地,本就是为了「遇上」石大夫――而最主要的目的,便是替他的医术找个合理而不至于联想到「医仙」的来由。
不论他对医道的理解有多深,若无实际经验,终究都只是纸上谈兵……白冽予清楚这一点,故有此计。
得他此言相印证,东方煜面上爽朗笑意扬起,若不是手上还拿着馒头,只怕当场就要豪气地朝友人后背拍上一拍了:
「如此说来,倒还真应了『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句话――石前辈医术高超、救人无数,李兄能得他老人家指点,实为一大幸事哩!」
「嗯。」
一应的语调澹然如旧。见友人如此为他高兴,白冽予一方面暗觉心暖,一方面却也因自个儿的欺瞒而起了些许愧意。
东方煜不知道这些,又早已习惯青年的性子,对他如此反应自然不会在意。想了想后,又道:
「说起来倒不只石前辈……就连那位岳老夫人,瞧来也不似寻常人物。」
他口中的岳老夫人,便是当日那位女装少年岳殊的祖母。
对于这点,白冽予虽略有察觉――自入村以来,除石大夫外同白冽予接触最多的便属岳殊,同岳老夫人的接触自也不少――却不十分清楚,故当下只是略一扬眉:
「喔?」
「岳老夫人谈吐不俗、仪态端正,显是受过良好训练……说来冒犯――想是昔年曾为花魁,后来从良退隐于此吧!」
话似推论,语调却是肯定。
而如此话语,则令听着的青年心下头一遭真正起了叹服之情。
他便是知道岳老夫人绝非寻常女子,却又哪里看得出风尘不风尘、花魁不花魁的?便是这一年多来,他这童子鸡也只练得了个「入青楼临危不乱」的程度而已……
思及至此,当下已是半带揶揄地一赞:
「柳兄熟知风月若此,委实令人佩服。」
「如此微末伎俩,又岂当得上李兄『佩服』二字?」
东方煜虽对青年也已懂得揶揄一事暗感欣慰,却还是难免尴尬,苦笑着这么回了句。「倒是李兄弟数月来全在这深山间休养,生活虽宁静平和,但毕竟少了些乐趣……这样吧!若下山之后暂无急事,便由我作东,到远安城白花阁为李兄接风洗尘吧!」
这番话用词婉转,说白了却是暗指友人「憋」了数月,要带他到城里青楼找找乐子――此话一出,有些尴尬甚至发窘的立时成了白冽予。只是心里虽感无措,面上虽仍是乍作平静地一番推辞:
「柳兄的好意在下心领了……此去确有要事待办,实不便耽溺逸乐。」
「喔?李兄今后有何打算?」
「……此趟再入江湖,首要之务,便是擒杀练华容。」
「『辣手摧花』练华容?」
听到这个名字,便连东方煜也不由得微微色变。
练华容此人,实当得上天下间「辣手摧花」的第一人――他手段凶残,不但奸杀女子,更会在犯案后割取其面皮收藏,种种犯行令人发指。只是此人伎俩甚多、行事狡猾,故多年犯案下来悬红虽高,却无人能真正取其性命。
而白冽予只是略一颔首,肯定了他所言:
「不错。」
「此子确实是人人得而诛之的淫贼,可李兄怎会突然……」
询问的话句未完,便因明白了什么而旋即色变:「难道石前辈的女儿……」
「嗯。」
「原来如此……难怪几日来始终无人提过那石姑娘的事儿……只是练华容不但擅长用药、轻功高绝,更精于易容改扮之道,所以多年来虽犯案无数,手段凶残,却始终没能能将之除去。李兄若欲杀之,只怕单是寻其行踪便需费上好一番功夫。」
「我明白。」
这话应归应,语调和神情却连半点退却的意思都无。
尽管对方并未要求,可早在最初依循情报定计利用石大夫之时,白冽予便已下了为其诛杀练华容之心……这,多少算是他对石大夫的一个补偿,尽管后者并不知道自己被「利用」的事实。
瞧他神色坚定,早已猜到友人反应的东方煜因而一笑。
「横竖我还欠着『白桦』一个消息,不若趁此机会再问问是否有练华容的下落,找起人来也好有个头绪。」
「柳兄的意思是……」
「如此摧花恶徒,自是我等惜花之人的大敌。所谓合则力强、分则力弱,此趟便让我同李兄一道除此大害,以慰石姑娘等受害者在天之灵。」
语调慷慨激昂、正气凛然,确与「柳方宇」一向侠义的形象十分吻合――想除害的心意虽真,可会套上什么「合则力强、分则力弱」的话,却只是为了说服友人「同行」而已。
如此情态看在知其心思的白冽予眼里立觉莞尔,面上神色却是无改,只道:
「若不麻烦柳兄,便这么办吧!」
「你我之间哪还有什么麻烦不麻烦的?」
得他婉转同意,东方煜心下大喜,也顾不得手上的馒头便将手搭上了青年肩膀,笑道:「说实在的,以咱们的交情,老这么『李兄』来、『柳兄』去的喊,便是再怎么熟稔也给喊得生疏了。以前我也提过,不如咱们便以苍天为证、黄土为凭,就此义结金兰……你喊声大哥,我喊声二弟,岂不是亲近许多?」
几句话说下来,虽是为的劝李列同已结拜,却活像个奸商在卖东西似的……而这番话,让白冽予终于是忍俊不住地笑了出来。
这是东方煜短短数日来第二次见着他如此明显的一笑,虽是瞧得一呆,却也隐隐感觉眼前友人确实比之以往有了某些改变。
可便趁着他一呆的当儿,担心为其瞧出面具接痕的白冽予挣开了他的手。面上笑意微敛:
「我无意同柳兄结拜……现在不会,往后也是如此。」
斩钉截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