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现在要去找赌神了吗?”
“不,我还不够格,我会等。”
师父点点头,默认。
“我来找师父,除了想说声抱歉,主要是想听一个故事。师父,你是怎么退出杀手这一行的?我承认我很好奇。”我笑,师父也笑了。
他点燃一根新烟,用焦黄的指甲小心翼翼地夹着,含在嘴里,深深吸了一口。然后半张脸又隐藏在白浊色的烟气中。
“她是个没话说的好女人,腰细、腿长、能歌善舞、风姿绰约,而且还是个超会赚钱的酒店妈妈桑。
“我奉了对头酒家的单,要取她的命,因为她实在是太会招徕客人,更是小姐心中的好大姊。附近三间酒店的小姐一个个跳槽到她那里。爱煞她的人多得挤过一条街,有理由要她死的人可也不少。
“老样子,我假装是个情场失意的中年古董商,到她的酒店买醉。才跟她装熟到第五天,她就被我拐上了床。后来,我们同居了一个月。我说这种生活非常充实,她也说她爱死了这段日子。
“但我还是得杀她。因为我是个杀手。
“一天,我下定决心,不能再拖了,再拖下去,我肯定会爱上她。
“计划很简单。我打算在她熟睡后,用瓦斯让她舒舒服服上路。粉红色的皮肤会很适合她。但就在我们呼呼大睡前,她贴心地温了一杯热牛奶给我,我笑笑地喝了。
“‘你打算今天晚上下手,对吗?’她一副慵懒迷死人的模样。我愣住了,这娘们儿居然识破了我的身份。是什么时候的事?怎么可能?
“‘你刚刚喝下去的那杯牛奶有毒。我也不知道还有多久药力会发作,但你可以开始说些贴心的道别话了。因为我没有解药。’她叹气,眼睛里闪动的泪光不像是假的。
“听到她这么说,我心里反而踏实了。至少,我不必杀她了。
“‘杀手杀人,天经地义,最后被干掉,也是天经地义。’我躺在床上,点了根烟,‘而且这个月活得很够本,没什么好抱怨的,老天待我不薄。’
“‘你不问,我是怎么知道真相的?’
“‘没必要问。’
“她将眼泪擦去,挤出一个笑容,将她的美腿盘起,坐在我脚边。
“说真的,我没有怨她。每件事都有它的代价。今晚她如果不杀我,我肯定将她变成一具粉红通透的尸体。我失败,代价不是我死去,而是她活下来。这是她的本事,我的代价。
“‘当杀手真的这么有趣?还是钱太好赚?’她低头,看着自己漂亮的指甲。我最爱吸吮她的指甲,长度适中,白皙的甲色透着淡淡的粉红。她老被我小心翼翼为她涂指甲油的模样逗得咯咯发笑。她认为这不是一个大男人应该做的事。
“‘钱早就赚饱了,只是还没达到我当年许下的约定,所以没想过退出,怕不吉利。不过现在的状况也好不到哪儿去,哈。’我说,摸着肚子,想着那毒药不知道还有多久才会开始烧灼我的胃。
“她将我的烟拿走,自己抽起来:‘你不当杀手的约定是什么?’
“‘如果我的骗术高明到就算承认自己是杀手,并坦白地将杀人计划告诉目标,目标也会无怨无悔地自己杀死自己,我就不干了。’
“‘从来……就没出现过这种人吗?”
“‘哈。这种人怎么可能存在?’我说,起身亲一下她的鼻子,然后下床,穿起外出的衣服。
“‘做什么?’她不解。
“‘帮你省下搬尸体的麻烦。’我套上鞋。我的胃开始有些烧灼感,但并不强烈。粗略估计,至少还有十五分钟时间可以走到大街上,静静坐在消防栓上抽根烟,然后寂寞但满足地死去。很适合我的死法。
“‘走之前,可以再帮我涂指甲油吗?’她说,伸出修长的腿。我摇摇头。请原谅,我想静静享受孤独的一根烟时间。
“缓缓拉开门,我一脚踏出这胡天胡帝的美人窝。
“‘你爱我吗?’她依旧坐在床上,秀发如瀑。‘我很庆幸,今晚死的不是你。’我绅士地微微鞠躬,微笑关上门,‘晚安,亲爱的。’
“我不疾不徐地下楼,免得血行加速了毒药的发作,一边点燃手中的烟,口哨吹着我最熟悉的How wonderful you are。
“走出她的公寓,轻徐的晚风没将我的脚步留住。我随兴走到附近一处公园,想找个地方坐,发现一个用纸箱盖住自己的游民蜷在长椅上,脚边还有个空。我坐下,爽朗地看着天上的星星,无可避免地回忆起自己的一生。
“从少到老,能用骗的,我决不用努力换取。考试无一不作弊,当兵装病验退,诈赌赢得巨富,在赌桌上失去了面对阳光的机会,走进歌颂黑暗的死亡之地。杀了六十四个人,自己成了第六十五个。
“‘简单易懂的骗徒人生。’我这么批注,觉得还不错,所以从口袋摸出一张假名片,将这句话写在上头,希望能作为墓志铭。
“手中的烟不知不觉烧尽,胃的烧灼感却没有加剧,相反的,却越藏越深,不知道是不是渐渐麻痹了,还是要接着在其他部位起化学反应?总之,暂时死不了。至少还可以再抽一根烟。
“我从怀里掏掏摸摸,努力找出一根干瘪压坏的烟。看着夹着烟的焦黄手指,我想到了她。如果她不是我的目标,只是单纯的我的女人,我的人生又会看见什么风景呢?我笑了出来。那风景我光是想象片刻,就觉得非常幸福……早知道可以撑这么久,刚刚就帮她涂指甲油了。
“‘真可惜。’我打开打火机,拨转火石。咔嚓。火光瞬间一线,一个奇异的感觉射进我的瞳孔——胃已经不疼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致命的凉意,从背脊直蹿而上。”
“很难受吧?”我叹气。没有别的可能了。
“何止。”师父很平静,“等我用最快速度跑回公寓,冲上楼的时候,她已经没了气息。床头上有一瓶空无一物的安眠药。她睡得很熟,悬晃在床缘的手指,还轻轻夹着蘸满指甲油的小刷。
“刚刚门根本没锁。她一直在等我回来。
“她一直在等我,发现我的胃痛只是廉价的戏弄。
“她一直在等我,发现她对我的爱,已经到了即使我想杀她,她也愿意无怨无悔地去死的地步。只要我不再当杀手,她什么都愿意牺牲。
“只要我对她的爱有一丝一毫的信心,就可以及时回到她身边,将她十万火急地抱进急诊室催吐洗胃……最后解除我的制约,幸福地度过我剩余的烟雾人生。
“我呆呆地看着她熟睡的模样,脑中只有一个空白的念头……我没有帮她涂指甲油。”
我看着师父。他比起十五分钟前,似乎更加苍老了。
“那女人玩得有些过火了。记得么,每件事都有它的代价。”我提醒。“是啊,每件事都有它的代价。”师父看着我,若有所思地笑了。
突然,我明白了。全都豁然开朗,空气一下子清爽了起来!
“所以,师父,你根本就知道我不适合干这行。”我恍然大悟。
“错,错之极矣。你非常适合啊,臭小子。我身上的债,全仰仗你帮我一一还清了。”师父得意地笑了,瞬间又年轻了十岁。
原来,在我之前的几位师兄姐,之所以被师父给一一推下楼惨死,不是因为他们骗术不到家,而是他们的骗术只有一个残酷的方向。
水可载舟,亦可覆舟。骗术杀人,翻手活命。师父教授我人性四年、骗术一年,却没有跟我多说什么。身为骗神的师父,早就看穿我的个性,深知我的个性。所以他只是教,然后等。骗惨我了。
师父抖弄眉毛,神采飞扬。看得我的心情也跟着开朗起来。
“从刚刚到现在,我都没咳嗽。”他将只剩微光的烟屁股丢下楼。
“神奇。”我承认。
“我觉得,我快骗过‘他’了。”师父的手指放在唇边,细声道。
“师父,你负责骗赢死神,我负责骗垮赌神,就这么约定!”
“就这么约定!”
就在去医院探望师父的一个礼拜后,我已透过关系取得了丽星邮轮限定乘客身份的赌赛票。过两个礼拜,我就会以一个百货业小开的身份登上邮轮,在公海与赌神用扑克一决胜负。
是,我对师父撒了谎。虽然我不认为自己的“赌术”可以在几尺间的桌上骗赢赌神,但骗术自有其精妙之处,也有它的气魄。最后将筹码一股脑儿推出去的动作,所需要的心理素质决不只是单纯的理性分析后,得出的结果。
我暗中搜集了赌神所有可能被查到的资料:他的成长背景,念过的学校、不及格的科目、背弃过的朋友、受过的帮助、交往过的女人、偶尔赌输一两局时各家的握牌状况、丢筹码加注时的表情录像等等。
对我这样的骗徒来说,事先搜猎目标的信息显得极为重要。但如果我想进入另一个境界,就必须很清楚一点:统计归纳后的资料结晶,有可能在我与赌神实际对决时完全翻盘,而这种瞬间崩裂的逆击将对我造成无法挽回的心理创伤。赌神之所以成为赌神,除了他的眼力与快手,更重要的,是他在最关键的时刻完全不可捉摸。
闭上眼,我开始推演各种状况。我的脑中已经存盘了几种对决方案,但我相信一定会遇着所有方案都失效的绝境。那无妨,我拥有可和高明的赌术抗衡的自信,我相信自己能够在绝境中想出第一千零一个妙入毫巅的出牌方式。
为了放松,我累时也会请小敏跟我玩牌。我可是费了很大精神才教会小敏“诡阵”的玩法。
抱歉,我忍不住想提提“诡阵”这种只有真正赌术行家才了解的东西。在以前还是以扑克牌“梭哈”决胜负的国际赌赛中,许多赌术行家纷纷栽在运气不佳,或是筹码先天不足的情况。虽然“梭哈”还是拥有许多技术层面在里头,但非技术的干扰还是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