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念头固然令人起敬,但人死不能复生,他如此坚执,反倒违逆公孙姑娘舍身求丹之意了。”小龙女点了点头。
黄蓉又道:“妹妹在那断肠崖头恶斗公孙止,何尝不是将自己生死置之度外?过儿在这世上只听你一人的话,你好好劝劝他吧。”小龙女凄然道:“他便肯听我的话,这世上又那里再有绝情丹?”黄蓉说道:“绝情丹虽然没有,他体内情花之毒未必便不能解,所难者是他不肯服药。”小龙女又惊又喜,站起身来,说道:“人人说郭夫人足智多谋,果然不虚。那……那是什么解药啊?”黄蓉拉着她手,道:“你坐下。”从怀中取出一株深紫色的小草,道:“这是断肠草,那天竺僧临死之际,手中持着这棵小草。我听朱子柳大哥言道,天竺僧出去找寻解药,突然中针而毙。你可见到他人虽断气,脸上犹带笑容,自是因找到此草而喜。我师父洪七公他老人家曾道:凡毒蛇出没之处,七步内必有解救蛇毒之药,其它毒物,无不如此,这是天地间万物生克的至理。这断肠草正好生在情花树下,虽说此草具有剧毒,但我反复思量,此草以毒攻毒,正是情花的对头克星。”
这一番话只听得小龙女连连点头。黄蓉道:“服这毒草自是干冒大险,但反正已是无药可救,咱们死里求生,务当一试,据我细想,十成中倒有九成生效。”小龙女素知黄蓉多智,她既说得如此断定,谅无乖误,何况除此之外,亦无他法。她眼见李莫愁身上情花之毒发作,其疼痛难当之状,令人心悸神飞,万一断肠草治不好情花之毒,杨过反而被草药毒毙,那也胜于情花之毒发作而死了。她低头沉吟,心意已决,道:“好,我便劝他服食。”
黄蓉又从怀中取出一大把断肠草来,交给了小龙女说道:“我一路拔取,这许多总是够了,你要他先服少量,运气护住脏腑,瞧功效如何,再行酌量增减。”小龙女收入怀中,向黄蓉盈盈拜倒,低声道:“过儿他……他一生孤苦,行事任性,郭夫人你要好好照看他些。”黄蓉忙伸手扶起,笑道:“你照看着他,胜我百倍。待襄阳围解之后,咱们同到桃花岛上盘桓些时。”她虽聪明,却那想得到小龙女自知命不久长,这几句话是在全心全意的求她照顾杨过。
她抬起头来,只见杨过远远站在对面山坳之中,虽听不见两人说话,但目光始终没离开小龙女。
这时众人或在山洞之中,或在大树之下,铺草垫叶,各自安排了今晚住宿的处所。杨过见黄蓉说完了话走开,于是缓缓走到小龙女身旁。小龙女微笑着站起,说道:“今儿见了许多惨事,可是咱们自己的日子也不多了。过儿,今日旁人的事儿一概不许提,你陪我走走。”杨过道:“好,我也正是这个意思。”两人手携着手,从山腰的幽径走去,行不多时,见一男一女并肩在山石旁喁喁细语,却是武敦儒和耶律燕。杨过微微一笑,加快脚步,走过两人身畔,忽听前面树丛中传出嬉笑之声,完颜萍奔了出来,后面一人笑道:“瞧你逃到那儿去?”完颜萍见到杨龙二人,脸上一红,叫道:“杨大哥,大嫂!”转身奔入左首林中,跟着武修文从树丛中出来,一辨声息,追入林去。
杨过低声吟道:“问世间,情是何物?”顿了一顿,道:“没多久之前,武氏兄弟为了郭姑娘要死要活,可是一转眼间,两人便移情别向。有的人一生一世只为一个人钟情,有的人你可分不出他到底是真情还是假意。唉,问世间,情是何物?这一句话也真该问。”小龙女一直低头沉思,脉脉不语。两人缓缓走到山脚之下,一抬头,只见夕阳在山,映得半天云彩或红或紫,衬着蓝天薄雾,照着山顶积雪,实是美艳难以言宣,两人想到在世之时无多,对这丽景更是恋恋。小龙女痴痴的望了一会,忽道:“你说人死之后,真是要到阴世去,真是有个阎王么?”杨过道:“但愿得如此。阴世便是有刀山油锅种种苦刑,也但愿真有个阴世。否则,渺渺茫茫,咱俩可永不能相见相聚了。”小龙女道:“是啊,但愿得真有个阴世才好。听说黄泉路上有个孟婆,她让你喝一碗汤,阳世种种你便尽都忘了。这碗汤啊,我可不喝。过儿,我要永永远远记着你的恩情。”
小龙女善于自制,虽然心中悲伤,语气还是平平淡淡,杨过却实在忍耐不住了,转过身去,拭了拭眼泪。小龙女叹道:“幽冥之事,究属渺茫,能够不死,总是不死的好。过儿,你瞧你梨花儿多好看。”杨过顺着她的手指,见路边生着一朵深红色的花儿,直有碗口来大,在风中微微颤动,似牡丹不是牡丹,似芍药又不似芍药。杨过道:“这花儿当真少见,隆冬之际,尚开得这般烂。我若给她取个名儿,便叫作龙女花吧。”说着俯身摘下,插在小龙女的鬓边。小龙女笑道:“多谢你啦,赠我以异卉,锡彼以嘉名。”
两人又行一阵,在一片草地上坐了下来。小龙女道:“你还记得那日拜我为师的情景么?”杨过道:“怎地会不记得?”小龙女道:“你发过誓说这一生永远听我的话,不管我说什么,你总是不会违拗,现下我做了你妻子,你说该当由我‘出嫁从夫’呢,还是由你‘不违师命’?”杨过笑道:“你说什么,我便做什么。师命不敢违,妻命更加不敢违。”小龙女道:“嗯,你可要记得才好。”
两人偎倚着坐在草地之上,但见四周景色如画,谁也不拾得离开。遥遥听见武三通高呼两人前去用食,杨过和小龙女相视一笑,心中均想:“何必为了一餐,舍却如此美景?”眼见天色渐黑,两人累了一日一夜,身上又各受伤,过不多时,都慢慢合上眼睡着了。
睡到中夜,杨过迷迷糊糊道:“龙儿,你冷么?”要伸手把她搂在怀里,那知一搂却搂了个空。杨过吃了一惊,挣眼一看,身边空空,小龙女已不知到了何处。他一跃而起,四周一望,但见冷月当空,银光遍地,空山寂寂,花影重重,那里有小龙女在?杨过急奔上山,大声呼道:“龙儿,龙儿!”
杨过在山巅大叫:“龙儿,龙儿!”四下里山谷鸣响,传回来“龙儿,龙儿!”的呼声,但小龙女始终没有回答。杨过心中惊诧:“她到了那里去呢?这山中别说没有奇禽怪兽,便是有,也伤她不得,倘若夜中猝遇强敌,她睡在我的身旁,我决不致绝无知觉。”
他这么一呼叫,一灯、黄蓉、朱子柳等尽皆惊醒。众人听说小龙女突然不知去向,个个都极是奇怪,分头在绝情谷四周寻找了一遍,却那有她的踪迹?
杨过心想:“她必是自行离去,我才一无所知。但为什么要走?此事定与郭夫人日间跟她所说的一席话有关。当日她悄然远引,终于到这绝情谷来,也便因郭夫人一番话说话而起。”突然大声道:“郭伯母,你日间到底跟她说了些什么话?”黄蓉也想不出小龙女何以会忽地失踪,见杨过额上青筋爆起,知道情势有些不妙,道:“我要劝你服那断肠草,可解你体内情花之毒。”杨过冲口而出:“她既活不成,我何必独自活在世间?”黄蓉安慰道:“你不用心急。龙姑娘一时不知去了那里,她武功高强,那里会有不测?怎说得上”活不成“三字?”杨过焦急之下,难以自制,大声道:“你的宝贝女儿用冰魄银针打中了她,那时她正当逆转经脉疗伤,剧毒尽数吸入丹田内脏,她又不是仙人,怎么还活得成?”
黄蓉怎料得到竟有此事?她虽听女儿说在古墓中以冰魄银针误伤了杨龙二人,但想杨龙均是古墓派传人,与李莫愁同出一脉,自有本门解药,只不过一时疼痛,决无后患,这时听杨过一说,惊得脸都白了。她动念极快,立时想到:“原来过儿不肯服那绝情丹,是为了妻子性命难保,是以不愿独生。那么龙姑娘到了那里去呢?”她抬头向公孙止和裘千尺失足堕入深洞的那山峰望了一眼,不禁打了个寒战。
杨过目不转瞬的望视着她,黄蓉望那山峰发战,这心意他如何不知?霎时又惊又怒,说道:“她既已性命难保,你便劝她自尽,好挽救我一命,是也不是?你自以为是对我一番善心,我……我……我好恨你……”说到这里,气塞胸臆,仰天便倒,竟自晕了过去。
一灯伸手在他背上推拿了一会,杨过悠悠醒转。黄蓉说道:“我只劝她救你性命,决没劝她自尽,你若不信,也只由得你。”众人面面相觑,实不知该当如何。程英忽道:“咱们搓树皮打条长索,让我到那深洞中去探一探。杨大嫂万一……万一不幸失足……”黄蓉点头道:“咱们总须杨个水落石出。”
当下各人举刀挥剑,割切树皮搓结绳索,人多力强,没多时便已结成一条百余丈的绳索。众小辈纷纷请缨,自愿下洞。杨过道:“我下去瞧。”众人望着黄蓉,听她示下。黄蓉知杨过对自己已起了疑心,自己纵然出这阻止,他也必不肯听,但若让他下去,说不定小龙女当真跌死在内,他怎肯再会上来?一时不由得踌躇不语。程英毅然说道:“杨大哥,我下去。你信得过我么?”除了小龙女外,杨过最服的便是程英,他自己也确是忧心如焚,手足无力,只得点了点头。武三通和耶律齐等几个大力之人拉住长索,将程英缓缓缒将下去。这地底山洞的出口是在山峰顶巅,因而此洞之深,便和山峰的高度相等,那条长索直放到只余数丈,程英方始着地。众人团团站立在洞口周围,谁都不开口说话。黄蓉和朱子柳对望一眼,两人想的是同样的心思:“倘若小龙女真的死在下面,杨过定是涌身往洞中一跃,咱们须得立时拉住了他。”各人怔怔的望着山洞,只待程英上来传报消息。
各人越等越是心焦,程英却始终迟迟不上。杨过向黄蓉和朱子柳望了一眼,心道:“我若要寻死,自会悄悄的自求了断,难道会在这儿跟你拉拉扯扯,效那愚夫愚妇所为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