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短捷答了这一句,塔内复归于沉寂,只有足步声蹬蹬敲在人家心上。
苏白风暗忖:“左姓奇人居住落英塔多年,竟有仆人相陪,昔日赵老爷是来过这座石塔的,他谈到有关左姓奇人的轶事时,怎未听他提起塔内有这么一个仆人?”
那人撑灯来到近前,昏黄色的光线映撒在他身上,俞佑亮目光到处,不觉惊讶交集,口中呐呐数声,半晌说不出话来。
有顷,他始脱口呼道:“你……是你?”
苏白风奇道:“俞兄弟,你认识这人吗?”
俞佑亮直若不闻,喃喃道:“老先生原来便住在此地,小可万万想不到会在落英塔碰见你老……”
左姓老人道:“小哥,你什么时候见过老夫这个仆人了?”
俞佑亮漫口应道:“将近一个月了,也就是在小可出关之前。”
他唯恐自己眼花认错了人,再度定睛望去,只见那人年届半百,身材削瘦,蓬散着头发直覆盖到眉毛上面,一双头鸡眼睛不住的左右转动,形容甚是猥琐,正是俞佑亮在北京城外的疯老汉!
俞佑亮朝老汉稽首打个招呼道:“老先生别来无恙乎?”
那老汉一翻怪目道:“少跟我老人家攀枝攀叶,我在那里见过你?”
俞佑亮怔道:“前此咱们才在京城朝过面,那天是个大雪纷飞的日子,你自个儿睡在东安门外的雪地上,你老难道忘了不成?”
老汉“啊”了一声,一对亮如匕首的眼珠,一骨脑儿在俞佑亮脸庞上转来转去,慢吞吞地道:“不错,我记起来,那一晚雪花飘得满天满地,真是好大的一场雪啊,此地虽然寒冷,却是不常下雪的。”
俞佑亮莞尔道:“老丈和身躺在积雪盈尺的地上入睡,居然没有被风雪冻僵,甚至冻死,可真是奇迹呢。”
老汉道:“笑话,老汉可是在风雪中打滚过来的,岂会轻易被冻死?倒是那天他居心不良,竟也要来和我老头子抢那块地方睡觉,若非我明察秋毫,能事先洞悉你的用意,岂不连个睡觉地方也被你给占了。”
俞佑亮啼笑皆非,道:“老先生误会了,小可岂有这等意思。”
老汉冷冷道:“到底是年轻人面皮嫩,老汉说上两句,面子就挂不住了,其实江湖上尔虞我诈,你抢我夺,你不来争我的睡觉地方,老汉也要抢你的,这又有什么不好意思,你就是承认了,也没有人怪你。”
俞佑亮听他叽叽呱呱,一口气扯了一大堆,一时无以为应,只有忍住性子,瞠目无语。
老汉复道:“老汉问你,那一晚你追上了那个人没有?”
俞佑亮愕了一愕,道:“追上了谁?”
老汉突地伸手伸抓住俞佑亮的衣袖,道:“踏雪无痕——踏雪无痕……便是那丢下一把匕首,然后施展‘踏雪无痕’轻功走个无影无踪的人,你不是去追他了么?”
说到此地,脸上忽流露出一种不可言喻的古怪表情,手上所持的油灯却抖颤不停。
俞佑亮心念一动,脑际不觉映出当夜北京城头那离奇的一幕,那突然出现之人,不露痕迹的轻功,老汉喃喃的自语:“踏雪无痕……我曾见过这种身法,在落英塔……嗯,不会错的,在落英塔……”
一念及此,心头猛地一紧,忖道:“那天老汉自言自主,说出这话时,我早就该连想到他是来自落英塔,但当时我却始终以为他语无伦次,故而不曾留心细究,他既然在落英塔见过‘踏雪无痕’的身法,照这样看来,那个神秘的人物必然曾经在落英塔附近出现过,始无疑义了……”
老汉怒叫道:“你莫要装聋作哑,我问你追了那人了没有?”
俞佑亮道:“老先生你弄错了,那天晚是你亲自去追那人的,你追丢了,然后又折了回来——”
老汉目光突然变得十分呆滞,道:“是么?”
俞佑亮道:“后来你捡起地上那把匕首,刀身上还染有血渍,你说——”
老汉陡地截口大叫道:“血!……血……匕首上有血……有血之处必有火,那时我叫你去救火,你为何老站住不动?”
俞佑亮听他说话颠三倒四,显然是疯病又发作了,但此时他心中却有一股奇怪的预感,总觉得对方看似疯疯颠颠,毫无理智可言。
其实他的话语绝非乱发,自己苦因此忽视过去,那就大错特错了。
无可置疑的,老汉一身定必关系着一件巨大秘密,自家或能从他身上掘出一些线索亦未可知。
左姓老人久未开口,直到此际方才插入道:“将近一月之前,俞福果然曾离开落英塔,到关内一行,他是受老夫之吩咐,向俞肇山传话去的。”
苏白风闻及左姓老人再三称呼那老人为“俞福”,再也忍不住道:“老前辈这位跟从就叫做俞福么?”
左姓老人道:“是啊,你缘何有此一问?”
苏白风道:“据晚辈所知,俞玄青前辈生前有个老仆,叫做俞福……”
左姓老人颔首道:“你是从赵凤豪处获知的吧,此俞福正是彼俞福,他跟随俞氏夫妇多年,他俩遇害后,自愿到落英塔来陪伴老夫。”
俞佑亮暗道家门惨变,敢情还有个老仆幸免于难,为左姓奇人所收容,自己远适西城,拜在禅宗门下十年有余,是以对此事竟然一无所知。
苏白风道:“赵老爷子亦曾对我述说一怒对七奇的经过,当年在渔阳山,他亲眼目睹俞福老仆为俞肇山和他的胞弟所害,尸身被分为两半,装在两个大木箱之中!”
左姓老人神色立刻变得沉重起来,道:“赵凤豪这样对你说,没错么?”
苏白风道:“晚辈自问不致听错。”
一旁的老汉怒叫道:“老汉命里注定是要安享天年,寿终正寝的,谁造谣说我老头子被斩为两半了,你再胡说八道,当心我撵你出去。”
左姓老人摆手道:“俞福你稍安勿燥,他所说的未始没有道理。”
老汉瞠目道:“有道理?然则我目下岂不是置身于阴间地府了么?所有的人也都跟我来到了阴曹不成?你老如何说出这话来?”
左姓老人心平气和地道:“老夫深悉赵凤豪的性格,他一向抱着‘凡是眼见为真’的信条,眼里看到什么事,才说什么话,他的门人自然也不会打诳,而你又分明好生生的活着,因此之故,此事只有如此方能解释得通——”
苏白风道:“愿闻老前辈高见。”
左姓老人道:“这一点分析起来很简单,赵凤豪必是将别人的尸体误认为俞福老仆了。”
苏白风道:“晚辈可不以为然,那时尚有俞氏夫妇亦在家主人左右,难道说他们两人连自家的老仆都认错了么?”
左姓老人微笑道:“你只要有钻牛角尖,立刻便可以想到易容术方面,无可置疑的,死者在生前或死后被人化装为俞福,那易容术必然高明之明,是以连朝夕与他相对的俞玄清和他的妻子都被瞒过。”
这真是一言惊醒梦中人,苏白风面上不觉泛起羞色。
而左姓老人这一番剖析,深入精微,使人觉得所言种种,都是大有可能,而且也只有如此解释最为圆满,苏、俞等人不禁大为佩服。
俞佑亮一直默立一旁留意聆听,他身为俞家一份子,反而对家门之事一无所悉,无法插得上口,颇感觉到不是滋味。
但他随即想起一道疑问,方有机会开口道:“然而那凶手杀人之后,又将死者化装为俞福,他不厌其烦,做了这番手脚,用心何在呢?”
左姓老人略一寻思,道:“依老夫之见,那凶手的目的怕是要淹没某一件秘密。”
他唯恐诸人不明白,又自解释说道:“俞氏夫妇也许业已猜到,俞福老仆和某件秘密案子有所关联,那人找不到俞福以杀害灭口,只好用另一人冒充俞福,好教俞氏夫妇放弃寻找俞福,追问那件秘密的念头——”
俞、苏二人听着,下意识将视线投注到老汉身上,却见他脸上仍是一片漠然,就像诸人适人所讨论之事,完全与他无关似的。
突闻五邪叟那邪里怪气的声音道:“你们自顾谈论,似乎忘了有旁人存在了。”
苏白风回头道:“五邪叟,你心底又在打什么主意?”
五邪叟耸耸肩,道:“你自己睁大眼睛吧,老子可没有打算白跑一趟落英塔,嘿,嘿。”
站立在五邪叟身前的颜百波呐道:“俞大哥,我……”
她张口欲言,却只说了几个字,便呐呐说不下去。
俞佑亮立在近侧,马上就发现了异状,只见五邪叟一手正按在颜百波后背“志堂穴”上,面露阴容。
这一发现,他登时想起怪不得许久未闻颜百波开口说话,原来她在不知不觉中,已落入了人家掌握。
俞佑亮关切颜百波安危,面色不觉连变数变。
苏白风亦自有所察觉,怪道:“五邪叟,你那一套又搬弄出来了吗?”
五邪叟冷笑道:“姓颜的小妮子已在我掌制之中,你还是少说两句的好,否则惹得老夫火起,当堂便把她震毙了。”
这话果然将苏、俞等人唬住,他们都觉得以五邪叟这等残暴之人,果然随时有可能辣手摧花,绝不仅仅是虚声恫吓而己。
俞佑亮沉了嗓子,道:“你待怎地?”
五邪叟嘿嘿冷笑数声,道:“老夫要左姓老儿答应我一件事——”
左姓老人淡然道:“你最好还是放了这位小姑娘。”
五邪叟笑道:“嘿,嘿,我好不容易擒到一个人质,足下淡淡一语,就要我放人,未免太过便当了。”
左姓老人白眉一耸,冷冷道:“老夫再说一次,你最好还是松手放人——”
他说得极为缓慢,却自有一种神奇的力量,字字扣人心弦,五邪叟震于对方大名,又为其气势所慑,不觉也有一点心慌。
但此刻已陷入骑虎难下之局,虽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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