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子了。”橘林中于是飘荡着悠扬的琴声。匡辞修却听不下去了,他捋着颔下的短须,却发觉,不知何时,胡须已经湿透。橘林中的微风多了层寒意,触面生疼。
当夜,匡辞修蒙被强睡,耳中回旋着那《妾伤天》的曲调,恶梦连连,不自觉吟道:“妾伤天,不应我知。我既知,天其伤我。天其伤我!”匡夫人惊道:“你怎么了?”他猛然惊醒坐起,怔忡半晌。
一连三日,匡辞修仍是上朝。大王却没有宣朝。第四日卯时之后,大伙正以为便可离去,大王却宣臣上殿了,于是众人皆山呼,分列就班。大王心情好像不坏,于珠帘后问道:“尔等有事无事?有事奏来!”
匡辞修出列道:“禀大王,臣有事奏。”他忽觉得后背起了许多芒刺,知道沈鼎、谷灿等人均看着自己。大王嗯了一声。匡辞修于是道:“祭祀用的女牲,臣终于选出来了。”大王哼了一声:“还是那些女子里面的么?你们可以应付孤家,却不能应付孤天上的列祖列宗!”
匡辞修躬着身,汗便淌下来了,却胸有成竹地道:“禀大王,此次臣找来的女子,名叫离夕,确有闭月羞花之貌,沉鱼落雁之容。”此言一出,他几乎可以听到身后众大臣心里的惊叹之声。京师之中,不少王公大臣都知道离夕的名字,却无人告诉过大王。大家知道只要大王听到了这女子的名字,那么就会永远失去再见一次离夕的机会,大家不约而同选择了隐瞒。
大王道:“嗯?说说看。”匡辞修道:“此女并非我国人氏。幼年失去双亲,辗转之下,来到我国。素习琴技,眼下于城郊橘园设支颐馆授徒为生。臣粗识音律,慕名拜访,观离夕女天姿国色贤淑优雅,深为大王祭祖虔诚之心所感动,甘愿奉献自身祭祀事祖。想来正是大王诚心感动上天,因此差臣募得此女。”
大王好像来了兴致,声音充满了愉悦之意:“那么,去请来,孤亲眼看看。”匡辞修禀道:“臣已收离夕为义妹。此女现在臣家中,容臣带来。”
大王道:“那么,你快去。”
三、圣女
匡太傅去后,众大臣面面相觑。大王道:“嗯,好嘛,有人说太傅嘴里对孤忠心耿耿,做起事来却阳奉阴违。说其妻家侄女本来被选官选中,他却百般阻挠,莫非这是真的么?孤想告诉尔等:孤明察秋毫,尔等一言一行皆难躲过孤的耳目!”
大王到底没说匡太傅是不是真的阳奉阴违,却已将沈鼎等人吓得汗流浃背。有人偷偷望着香烛,觉得燃得分外慢。但终于听到动静了,两个人的脚步声从殿门慢慢走来,接着看到匡辞修带着一个女子到了大殿之前。匡辞修先跪下,那女子迟疑了一下,也跪下了。只听珠帘之后的大王轻轻低呼了一声,好像要从座位上站起来,只不过片刻又把持住了,道:“你就是离夕么?”那女子轻声道:“小女子离夕,拜见大王。”这声音如一阵微风吹过竹林。
珠帘微微一动,大王走了出来,双手负后,在离夕面前来来回回走了几遍,腰间的空影剑便跟着晃动。大王忽然道:“你会奏琴么?”离夕答道:“小女子略识一二。”大王道:“那你奏来,孤听一听。”离夕道:“请大王恕罪,小女子此时不想动琴。”
“嗯?”大王吸了一口冷气,所有的大臣也都跟着吸冷气。众人心想大概要糟。大王站住了,双目射出锥子一样的光,不过这锥子好像比平时多了些热气,问道:“你什么时候才想动琴呢?”
离夕道:“小女子已经告诉过太傅,只要确定小女子是祭祖的女牲,小女子便不动琴,直到大典之日,小女子恳请大王允许抚琴一曲,以让众人知道小女子琴技,亦让大王放心,知道小女子上天事祖不会愚笨,令祖宗神灵生厌。”
大王明显地身子一顿,很长时间没有说话。大殿内悄无声息,大王的呼吸声便格外的大。几乎人人都知道大王这是在决断。大王终于开口了:“嗯,很好。那么,若是孤不用你祭祖呢?”
几乎人人都听得出来,大王喜欢上了这位离夕小姐,想将她留在自己身边。有人开始心里猜测:“或许是匡太傅的主意。嗯,他认了这离小姐作干妹妹,那么将来便是国舅。”沈鼎、谷灿等人悄悄交换眼色,谁也不知道匡辞修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若是事情真的这样变化下去,那么匡辞修便是向大王说出自己参与谋逆的事,大王也会对他匡辞修特赦,而自己这些人,可就全完了。
却听离夕依然是那样不卑不亢、十分平静地道:“假如大王嫌弃小女子愚陋,不配升天事祖,那么小女子也并非不识趣到家,离开就是了。”大王道:“呃,你或许不明白孤的用意,孤是说……”离夕摇头道:“大王,离夕虽是女流之辈,却识得敬天必诚的道理。大王想必更知道了,因此小女子决不会更改心意。”
大殿上所有的人,几乎都忍不住要开口称赞她了。然而大王显然被激怒了,鼻息更加粗重起来,左手按在剑柄上。没有人不担心这把剑随时出鞘。沈鼎生铁一样的面孔上冒出了汗。匡辞修不由张开了嘴,像一条临死的鱼。但大王却哼了一声,大步走进珠帘之后。
“那么,便是你了。孤要让举国的女子都以你为典范。”等众人觉得心提到嗓子时,大王终于开口了,“匡太傅,这件事你办得很好。”然而声音却有些干燥,让人想到炒糊了豆子时冒出的青烟。“祭祖的另外事项呢?”匡辞修禀道:“臣已经准备好了。”大王道:“说来!”
于是匡太傅一项项细禀。大王不时嗯一声,以示大致满意。末了道:“自去岁以来天灾繁仍,致我邦声威大减,众邻国分明有些傲慢的味道。数月之前,更有刺客闯进宫中,险些要了孤的性命!孤自忖赏罚分明,天上的祖宗不肯大加庇佑,那都是因为尔等不肯踏踏实实办事,使孤祭祖所用鄙陋。今岁祭祖用物,孤亲检视,不敢疏忽。尔等也都看见了,这离夕女何等才貌,孤亦不敢擅充后宫,决意以其奉献先祖!自今日起,尔等提及此女,须加‘圣女’二字。孤也一般!”
众臣皆称是。大王道:“匡太傅,你仍然带圣女回去,大典三日之前,即让圣女停食人间烟火,焚香沐浴。”匡辞修声音有些发颤,却更显得持重而忠恳:“臣谨记。”大王吸了口气,眼光转向大殿的屋顶,又顺带着扫视了众大臣一圈,停在了离夕身上,胸膛便明显地挺了一挺,浑不是味似的吐了口闷气:“散朝!”
此后一连三日,大王再未上朝,只是派近侍来太傅处帮助祭祖相关预备。匡辞修一是忙,二是实在怕带出决别的意味,不忍与离夕见面。
第五天午后,匡辞修正在仔细检视已经看了无数遍的典礼条目,忽听一片笑声来到书房之前。“你们竟敢拦我。什么‘任何人不能进’,我是任何人么?我是夫人!”接着书房门开了,匡夫人直撞了进来,“老爷,你瞧,是谁来了?”把身后一个人向前一扯,极有功劳似的。
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长得倒也高大,脸上有几粒酱紫色的痘。匡辞修怔了一怔,嗡的一声头皮发麻,人噌的站起来了:“太……子……殿下!”匡夫人这下可又忍不住大笑了:“老爷,你瞧他是太子么?”牵着那少年上前两步,“东伯旦,快叫姑丈,哦,不,要叫父亲大人!老爷,我二哥可真是体恤哪,果然就让东伯旦……”
匡辞修吁了口气,定了定神,跟前那个少年,身板比自己还要壮实许多,却清晰地叫着:“父亲大人!”这一下又刺着耳朵了。匡辞修不由自主地皱起眉头,同时却也像在笑:“呵,起来吧。是东伯旦这孩子么?竟长得这样高了!”呃,好。几时来的?呃,好。姑丈总是忙,竟不知道。呃,先下去吧,让他们好好照应。迟琼!”
“是,老爷!”迟琼进门答应。“让东伯旦公子到东园漱风小筑先住下。缺什么,你们就着落。”“是,老爷!另外,那枚中坚之佩已经粘得很结实了……”说着从怀中小心地掏出来。
匡辞修拍了下脑袋,笑了:“是么?”接在手里反复看了一回,果然断处扳不下来,只有一道隐隐的纹路,倒更增质朴古色。“迟琼,我说的话,当然算数。明天起,你便是赎身平人了。文书么,我忙完了给你写。”
迟琼赶忙跪倒拜谢,而又道:“可老爷,迟琼就想在府上伺候,离开这里,倒要饿死呢。”“啊呀,这可倒是!”匡辞修怪罪自己粗心了,生出恻隐之心,点了点头,“那么,你便留下,只是要给你算年例了,这样吧,就算五十锱,可好?”迟琼简直要高兴得哭了,使劲地磕头,“谢老爷,谢老爷!”
匡辞修挥了挥手:“呃,下去吧。你们都下去吧,我这里还得一些时候。”拿起了祭祀表程。匡夫人道:“老爷,那几时办个仪式,让东伯旦……”“这个,再说吧。先住下来,呃,再说吧。”匡辞修又看了一眼东伯旦,有些迟疑:这孩子长得怎么这么丑呢?况且竟这样大了,算起来,比自己也就小十三四岁,过继为子,多少有点不对味,自己其实是想有一个可以抱在怀里的孩子的。
东伯旦笑起来,上前一步,便要拿那个三腰女身瓶,一边道:“嗯,姑丈,父亲大人,这是什么玩意儿?”“玩意儿”三个字让匡辞修不耐烦了:“别动!”东伯旦吓了一跳,便站在那里。匡辞修吐了口气,挤出笑容:“好啦,我这里忙,你们先下去吧。嗯,再说,再说。”
匡夫人真有些意外了,连迟琼赎身这样的小事他都很有耐心,却这样对待自己与东伯旦!白胖的脸便由圆变长,然而不怎么敢发作,只拉着东伯旦的手,转身出门去了。咣当一声,门关得很响。匡辞修怔了怔,半晌摇了摇头,眼光转到那尊瓶上,叹道:“别动,别动!你们怎么配动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