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隔两日,离那晚就满一个月了。雪没有再下过。江南的春,已在这段期间缓缓绽放了开。刻下的他身子大致已恢复得差不多了。白冽予解带更衣,而在瞧见光裸的肌肤之时,缓下了动作。
指尖,触上了平滑如昔的胸口。青龙所留下的痕迹,如今已不存分毫。
他的身子除了那尽断的经脉外,一切都已恢复如昔。肌肤之上连一丝可以引为戒的伤痕都没有。
然而……能否顺利恢复经脉才是关键。如今他唯一掌握到的可能是聂昙。为了恢复经脉,他即使不拜聂昙为师,也得央着他将那本古籍借予自己。这几日聂昙对他的态度依旧十分温柔,甚至隐隐有了几分宠溺,在同他谈起医道之时更是对他赞赏有加。且上回问起有关恢复经脉之事时,聂昙似也有意相助。如此看来,从此着手,应是能有几分希望吧?
只是……目光微微凝起。如果不能恢复经脉,他除了一颗或许勉强能称上聪慧的脑袋之外,又能有什么用?为了不成为山庄的负担,他势必不能远游。脑海中蓦然忆起母亲提过的万年雪。心思瞬间沉了,淡冷目光轻染上一层深幽。
──如果他有那个天份,是否他可以拜「医仙」聂昙为师?若是经脉恢复无望,便就此跟着他习医习药,也未尝不是个办法。聂昙医术贯绝天下,对「药」的造诣亦是不凡。自古少有兼而并精者,多精于一,而略通于另者。而今既有此人兼精二者,便是只从他身上习得其一,也是自保有余。
江湖上大多数的人都不愿意杀神医。每天在刀口上打混,谁摸得准下一刻不会出事?
这样的念头他考虑已久。而决定早已呼之欲出。
指尖缓缓结上衣带。一身素白,清冷一如容颜。整好衣裳后取来孝服更上,铜镜里的他一派澹然,彷佛对任何事都漠不关心。
双眸敛起,唇角一扬,勾勒出了一抹淡笑,却旋又一改,化为一抹深愁紧锁眉间。
本只是尝试,没想到他……竟连作戏都可以如此轻易。
他才九岁不是?即使出身富贵之家,即使身为江湖四大势力的继承者之一,不久前他还只是个无忧无虑的孩子,可如今却已是两般。
他的心思,已无法再回到以往的单纯了。自己发现了这点,也因而更觉得悲哀。
若真要说……他连面对那温柔的老者时,也都用上了心计。
所有的表情在瞬间一齐敛下,恢复成原先的清冷。内心彷若一池寒潭,波澜不惊。
不再流泪,并不是强忍,而是因为一切的情绪已逐渐化为平静。伤痛仍深深留着,但他已能静静接纳,不再流泪……
「冽儿?」
却听老者慈和中带点讶异的语音传来,白冽予抬眸迎向方进屋的聂昙,心思已定,当下便是一跪。
方才正有意相寻,如今老者既然主动来看他,此时若不拜师,又更待何时?「请前辈收冽予为徒!」
拜了师,不但经脉恢复有望,更可习得医药之理。而且……只要他离家,父亲就不必看着他,而每看一次,便心痛一次。山庄的众人太过温柔,他害怕自己报仇的意志会逐渐松懈了下。他已比其它人来得弱势,就该受到更多的磨练。他白冽予不能再在这样优渥的环境里活着。他该更为坚强,他该能强到足以看清一切,承受一切。
他这一跪太过突然,让老者当下便是一愣。伸手要将他扶起,可白冽予却跪得死紧,连头也磕了下去:「求前辈成全!」
「……你因何有意拜老夫为师?若是恢复经脉之事,老夫自当全力帮你,并不会因你不拜老夫为师便加以拒绝。」
瞧着他如此情状,聂昙的语调瞬间染上了几分沉肃。一身凌厉气势尽露,哪里还像是方才那个慈和温煦的老人?白冽予受其气势所感,属于习武者的性子也被挑起。头虽仍是磕着,目光却已微变。
「欲求前辈助冽予恢复经脉是产生如此念头的原因。但之所以决意拜前辈为师,是因这半个多月来与前辈相处,虽只是初识,却感觉十分亲近。且近日前辈与冽予言及医药之理,令冽予十分向往。冽予不才,自当勤勉力学,还望前辈成全,收冽予为徒。」
条理清晰的将拜师之由顺序说出,言词间不卑不亢,却又谨守礼份,哪像个九岁孩子会说的话?如此言词令聂昙双眸微微起,目光闪过冷沉,却又转而化为无奈。
「……若言资质,你可说是天下无双了……唉!老夫昔年纵横江湖,但凭一己之喜恶杀人救人,虽名扬天下,却也失去了很多,做错了很多。若非受五台山无秀大师点化,至今只怕仍昧昧于世道。狠戾乖张之说,亦由此而来。而今老夫既已开悟,便不打算再多涉红尘。若非早先尚有一尘事未了,老夫如今早已退隐山林。你若真欲跟着老夫,便得离开山庄,离开你的至亲。」
他叙述的语气十分平淡,却带着极深的沧桑。可那言下之意,竟已是有了收白冽予为徒的可能。
白冽予察觉到了这点,语气当下更是带上了几分坚决:「冽予早已有此准备。家父尝言此后诸事,盖由冽予决断。刻下只望前辈成全。至于离家之事,冽予会自行禀告家父。」
难以动摇的坚决,清楚的呈现了出来。
面对他如此态度,聂昙沉默良久,终于是一声叹息,施以一股柔劲将他扶起。「拜师之礼就算着刚才的吧!老夫是个鄙人,你若欲跟随,可得有吃苦的准备。」
「徒儿明白。」
听聂昙话中已是表明了愿意收他为徒,白冽予澄眸轻扬与老者一个相接,而后又自敛下,多了几分恭谨。沉敛的目光清浅,让人望之即穿,却也望之无解。双臂不着痕迹的轻轻挣开,而化为一个拱手:「请问师父欲何时启程?只需您吩咐下,徒儿会立刻为您张罗准备一切。」
「唉……你可惦着家人?」
「是。」知道聂昙此言意在确定他的心思,白冽予淡淡一应。「然徒儿心志已坚。便是要即刻启程,徒儿也绝无半分不舍之情。」
甚至……越快离开,越好。
越早离开,就能越早展开一切。他的生命不能也不该有所浪费。
察觉了这孩子的心思,聂昙眸间又是一阵不忍。瞬息几番思量后,当下已有了决定:「好罢。那这事儿就暂时定在两日后──这半个多月来你都未曾与你父亲说过话,不若刻下便由为师陪你一同前去告知庄主吧!」
「区区琐事不敢劳烦师父费心。所谓解铃还需系铃人,此事,自当由徒儿独身解决。」
一切错本在他,自然得由他化解。
即使……对于面对父亲的恨意,心里仍有着强烈的自责与酸楚。
白冽予垂下了头:「那么,徒儿这就去禀告家父。」
「且慢,」聂昙突然想起什么而阻止了他的离去,「你可有擅长的兵器?」
「……徒儿自小习剑。」
「剑吗?为师虽不用剑,但你若有意继续钻研此道,倒也不是不能……罢了,此事容后再谈。你先去吧。」
瞧着他一脸波澜不惊的恭谨与淡漠,聂昙终是一个抬手示意他可以离去,心头却已不可免的一阵交杂。
只见白冽予一个行礼之后便即转身离去。那一身孝服的身子纵然纤小,却已隐隐有了一种足以承受一切的气度。纵然心伤痛苦,纵然自责万分,他却都能够一一承下,转化面对。
明明不过就是个九岁的孩子罢了。
聂昙有一种预感。若白冽予真能恢复武功,几年之后,定能有过超过乃父的威望与成就──然而,这一切还也是个预感罢了。
第三章
初春的天候仍未褪去寒凉,四下却已弥漫着一股盎然生意。
望着眼前父亲的院落,白冽予脚步先是一顿,而后又自抬足,缓步进了园中。方来到门前正欲禀报,却已听到父亲语音自屋中缓缓传来:「进来吧。」
音调平缓,却已带上了一抹不同于以往的沉郁。
心知这定是因为娘亲之死,白冽予心头一痛,却终只是低低一应:「是。」
小手推开了房门,跨过门坎,迎向屋中端坐着的父亲。
「孩儿向爹爹请安。」
小脸微垂依着礼节轻轻脱口,平缓的语调,沉静得令人心乱。
堂上白毅杰看着这足足有半个多月没见的儿子。记忆中染血的残弱躯体已恢复如平时,却失去了那属于习武者的稳沉与精芒。
取而代之的,是一身过于沉静澹然、不该属于一个孩子的气质。
只有不到一个月的时光,却已判若两人。
想起自己这些日子来的刻意回避以及次子治伤时所受的苦,白毅杰心头便是一阵疼惜。并非不明白自己所为对那孩子是多么的残忍,但他却无法控制自己。
一看到那孩子,他就会想到妻子的死。纵然那孩子是无辜的,可他还是怕,怕自己一见到他,就会不自主的恨,恨这个可怜的次子……
本以为可以白头偕老,谁晓得别离竟会来得这般突然?爱妻的逝去对他而言是毫无疑问是极其沉重的打击,而那过于复杂的心情更让他即使明知不该,却仍是无法抛开哀痛语芥蒂前去安慰那个孩子。
──直到那孩子终于主动来至他身前。
说来可笑,他身为人父……却不知该如何面对自己的儿子。以往他与冽儿也像对其它孩子那般亲,没想到九年的父子之情,竟可在一个月内便如此生分!
「……你的身子好些了吗?」
心绪交杂间,终究只是这么一句问了。
「是的,伤势已完全康复。」
白冽予并未抬首,而仍垂着头静静答了。这样尴尬的气氛无疑是令心头更加难受,但他必须自己面对。
当下一个长吁,下了决心启唇道出来意:「孩儿此来是来禀告您:孩儿已拜入医仙聂昙门下,两日后便要离开山庄前去修行。」
白毅杰闻言剧震。
他虽早料到这孩儿定会想尽一切办法报仇,也猜想到他或许会拜聂昙为师,却没想到启程之日竟是在两日后。只是早先已承诺了这孩子要让他自行决定以后诸事,刻下是没有理由阻止了。
那张低垂的小脸依旧平平静静,曾经轻灵的目光如今却是澄幽。别离的决心清晰显现于其中。
冽儿是他的亲生儿子,他又怎会不了解这孩子的性子?冽儿太像一部分的他,虽有足以面对一切痛苦的力量,内心却比任何人都要来得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