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发四散飞舞,乱无章法。
天下,已无人再肯信他,他要这天下又有何用?
有、何、用!
是夜,整座宫城内的人均被那阵惊人大笑震醒,惶恐不知所措。
翌日凌晨,原本随公子雪同来天靖,乔装成侍卫日夜镇守太皇太后寝宫的西岐高手全部销声匿迹,公子雪和雷海城自然更没了踪影。
冷寿得了消息,撇下早朝匆忙赶来,见状也是百思不得其解。听太后在旁焦急地追问着儿子下落,冷寿一边安抚,一边叫人紧急传令下去,封锁京城各城门关卡,仔细盘查出城人员。
乱哄哄忙完一阵,他才发现玉案上那只青铜盘龙小香炉脚底压着方薄笺。
本是十分显眼,却反被众人慌乱中忽略了。
笺上的字迹孤瘦狷狂,大开大阖,每一笔落下,都势如苍天发怒,倾尽风雨纵横,摆布蝼蚁众生。
数个时辰后,这张薄笺到了冷玄手中。
修长有力的手指持着纸笺,无分毫动摇。
“你怎么看?”冷寿坐在他对面的青藤椅子里,见冷玄迟迟无动静,皱了皱眉道:“原千雪居然离开宫内,还约你十天后去城外挽书岭赴会,不知道又要玩什么花样?”
“他既下了战书,我非去不可。原本,还想再等些时日的……”
冷玄终于松手,任薄笺随风飘落。微眯起眸子,仰望院落高墙围住的那方碧蓝晴天。
他如今身处的,还是原先那处民宅。那天借迷雾掩护遁逃后故布疑阵,让公子雪的眼线在城内外找得团团转,他却又暗中回到宅子里。
尸体和血迹都已清扫干净,日光当头,照着他眼睛,有些刺痛。
“周儿和雷海城如今都落在原千雪手上,我怎能不去?何况——”
冷玄摸着衣服下的伤口,黑眸闪过几分阴影,“雷海城那天的神情举止,确实颇有古怪,原千雪又说将尘烟的魂魄招了回来,取雷海城而代之。这事,我定要查个分晓。”
“这个……”冷寿只在最初被公子雪找去寝宫时,见到眼昏睡中的雷海城,之后公子雪防备森严,他亦时刻被人监视,根本没机会再打听到雷海城的消息,更别说与雷海城碰面,倒不便就此事妄加猜测,犹豫之余,仍忍不住道:“招魂说法,太过荒唐,原千雪定是在挑拨事端。如果雷海城真的已经魂飞魄散,又怎么会帮你解围?”
冷玄凝重的神色未因冷寿劝慰而轻松,目光反而越发深幽,沉声道:“寿皇叔,雷海城既能借尸还魂,那尘烟的魂魄若被招回,也不稀奇。不过,我相信那人应该还是雷海城……”
被布带包扎着的伤口传来隐痛,他吸着周围空气里的料峭春寒,微垂眼帘——
一模一样的出手,落刀的位置也惊人巧合。倘若那灵魂真的如原千雪所说,不再是雷海城,而是尘烟,连他都要怀疑,所谓借尸还魂,只是尘烟咬舌自尽未遂后,为了求生捏造的惊天谎言。
那才是真正的荒唐。冷玄轻拍了拍藤椅扶手,道:“雷海城多半着了原千雪的道,或是受他胁迫,不得不来向我行刺。他借腹痛拖住原千雪,助我逃脱,但愿原千雪事后勿再迁怒于他。”
轻叹一声,抛开纠结心头的千丝万缕,他振作精神,与冷寿布署起营救事宜。
日影西斜,落霞逐云残飞,金乌沉坠。
小院内曲径通幽,浅水淙淙,环着几间精致屋舍迤俪流淌。半卷的细竹帘后,烟气袅绕。
雷海城安静地坐在张檀木椅中,面对窗子,似乎正在欣赏落日美景,然而走近,才发觉他目光散乱失焦,压根没有把任何景物收入眼内。
“今天还记得自己是谁吗?”公子雪拿起桌上的小香炉走到雷海城身前,把香炉凑到少年鼻端。
香雾一阵阵袭向雷海城面门,本来静如木偶,此刻脸部表情开始起了变化,眼光也充满挣扎和痛苦。
“我……我不是尘烟,我是雷……海城……”简单的几个字,仿佛已经花尽了他无数力气,说得断断续续。
公子雪容色一变,用力抬起少年下颌,“你本来就是尘烟。”
“不,不是。”雷海城目光越来越涣散恍惚,却依然保持着最后一线清醒,公子雪几乎捏碎了手里香炉。咬咬牙,往香炉里再加上几颗迷神药丸。
不甘心,为什么一切都忘却了,少年还记得冷玄,还要为冷玄来与他作对?
他看着雷海城的面容在益发浓烈的香气里扭曲,一字字道:“雷海城,你就是尘烟,尘烟也就是你雷海城。”
“……”雷海城手脚都在轻颤,嘴皮子已经被自己咬出了血印。
公子雪反复说了好几遍,可雷海城就是不肯再出声,他终于也消了声,抖着双肩,低笑起来,愤怒而绝望。
陡然掴出一掌,将雷海城连人带椅扇倒在地,却又立刻跪下身,把已被他打晕的雷海城紧搂进怀里,喃喃道:“都是冷玄害你的,我不会放过他,绝不会——”
胸口,气息翻涌,宛如有什么要撕开皮肉,破体冲出……
他忍了又忍,终是张口,喷出一道血箭。
血色,暗紫。
第 113 章
自从心法大成后,他已经很久没有遭魔功反噬了……公子雪不可思议地盯住地面这滩血迹,猛地,又有股比方才更剧烈数倍的奇痛游走四肢百骸,最后汇集在胸腔内。
那种感觉,像有群怪兽用牙齿利爪死命咬扯着他的身体,想扒开个缺口钻出来——
即便当日身中符青凤四枚毒针,也不曾疼到这般地步。
他放开雷海城,骈指疾点自己心口,发力一逼,再次呕出口紫血。胸中的骚动似乎也随之平静许多,公子雪却彻底变了脸色。
这迹象,分明是中了剧毒……
究竟是何时沾染上的?他在脑海里飞速寻思着,清楚记得自己根本不曾给任何人有机会近身,就算他带来的西岐随从也不例外,只除了,除了……
思绪突然间定格——
惊愕、愤懑、恍然……种种表情在他脸上轮番浮现。怔了半晌,公子雪终于放声大笑。
“冷玄,你够狠!”e
一把拽过雷海城,用力摇晃着,想让雷海城苏醒过来。“你知不知道,自己给冷玄骗了?你真的以为他喜欢你么?告诉你,冷玄只是在利用你!他一直都在利用你!”
最后那句尖锐愤恨到了极点,远远传了出去。
雷海城依然未醒,却有数人闻声来到门口,见屋内狼籍凌乱,公子雪又状若疯癫,浑然不似平素孤高冷绝的模样,不由心惊。叫道:“主上,你怎么了?”
“滚!”公子雪看也不看,一掌反手击出,竟隐约有风雷之声。
门外那几个西岐随从只发出半声闷哼,便被这股无形大力打得骨断筋折,身子腾空飞起,落地再无声息。
“呵呵呵……”笑声逐渐转低,伴着落日余晖,慢慢地,消逝。
公子雪凝望着雷海城,最终抱紧他,白发如纱幕,将两人的面容尽数遮掩。
“我不会再让你被冷玄欺骗的……”
他声音很轻柔,更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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岭名挽书,形似笔架,横卧京城郊外。山势起伏平缓,所经处,嫩绿浅翠的初生小草上,犹挂露珠,沾湿了靴底。
冷玄稳稳地踏上最后一步,站上山岭最高点。
一片平坦,无木遮目。放眼,即可看遍头顶长天万里,浮云变幻。脚下京城繁华,红尘熙攘。
身后,是个简陋的茅草亭。不知是哪年间何人建起,供人遮风蔽雨歇脚小憩。用来支撑亭子的三根竹子都已在日晒夜露下斑驳皲裂,透着岁月沧桑的印痕。
他身上穿着纯黑衣衫,金簪束发,长发和衣带被山顶强劲的风吹得向后飞起。冷玄的目光却沉凝如脚下这片山岭。
离约定的时辰尚早,安排的伏兵业已隐藏各处。整座挽书岭可说均在他掌握之中。然而冷玄心头并没有丝毫得意松懈,反更沉重——
十天内,原千雪竟然未派人来挽书岭设伏,太不合情理。是原千雪自恃武功盖世?还是在暗中酝酿着更大的阴谋?……
抑或是他所期待的事已发生?……
正想得入神,山脚扬起声尖哨,提醒他敌踪已现。
冷玄一凛,望向来路。
一群人纵高跃低,正快步上山。当前那人素衣翩飞,双手还各拉着一人,身影奇快,转眼便踏上岭顶,在与冷玄相隔丈许时顿步,冷笑。
“冷玄,你要的人就在这里,有本事拿去。”
他右手拉着的,正是明周。见到冷玄,明周两眼微红,想开口,脉门被公子雪一紧,痛得出不了声。
给了明周一个少安毋躁的抚慰眼神,冷玄转望公子雪左手牵住的少年,心倏地猛沉——
雷海城明明对着他,那双眼眸却呆滞茫然,整个人,如同被抽走了魂魄,只剩下个空壳。
难道,真的如原千雪所说,雷海城已经消失了?……震惊和痛惜一下子紧紧攥住了他的心脏,冷玄左手在袖里慢慢握拢,可抓得再紧,也不过是团空气。
“你到底把他怎么了?”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被风刮过耳廓,艰涩万分。
“这句话该我问你才对!”公子雪目光冰冷,仿佛想用视线将冷玄的肉一块块刮下来。“在他身上布了毒,再让他进宫夜探,把毒传给我。冷玄,我和他,都看错了你。”
他冷笑几声,悠悠道:“你这样对他,还妄想他会再留下来么?他是伤心绝顶,连魂魄也不愿再出现在你面前了。”
明周手骨疼痛稍褪,闻言不禁打个寒战,望着冷玄说不出话来。
冷玄嘴角微微扭曲着,却没有反驳只字片言,只任由眼中的伤楚一点点地变暗、变碎,最后化为飞灰……
“没错,原千雪,你想要解药,就拿人来换罢。”他缓缓地道,目光里所有的情感都已沉淀,沉静得叫人找不出一丝波动。
公子雪狠狠瞪着他,“那点毒,花上些时日便能化解,你不用枉费心机,想威胁我——”
长啸一声,松开了雷海城的手,立掌凌空拍向冷玄。
劲如排山倒海,卷动空气发出惊人呼啸,但未近冷玄,数条人影遽然从冷玄脚边土地里窜起,激起半墙高的尘土,挡在冷玄身前。
血肉残肢立时向四面八方飞了出去。预先被挖空的地皮下冒出更多暗影,将冷玄围护得水泄不通。两侧山坳里也瞬时升起人头簇簇,铁甲寒衣,几乎覆盖了整片山岭。
一片刀剑光影中,赫然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