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整个人都化作青灰散开,什么都没留下。这把刀是神荼在废墟中挖出来的,芳准一直带在身边,如今他也死了,刀便被她取走,放在怀里妥善保存。
胡砂紧紧捏住短刀,“铿”的一声,拔出鞘。
砸碎这扇门—心里有个声音在狂呼。若是凤仪在这里,必然也这样想。不要让他的灰飞烟灭变得虚幻,也不要让他的含笑临终变得轻浮。没有人应该去死,他们的死亡,不要像卑弱的蜉蝣那样,无声无息。
地面似乎凹进去一个漆黑的大洞,旋转着,等待着。
胡砂手一松,那把出鞘短刀便钻了进去。地面像是一瞬间被割裂一样,无数柄巨大的武器破土而出,顺着漫长的台阶,一直蔓延,一直蔓延,最后狠狠扎入山顶那座逍遥殿里。
天顶落下无数柄同样巨大的武器,密密麻麻,像下雨一样,将早已狼藉不堪的地面又砸了个粉碎。
这一条通往山顶的路,被分割得犹如数不清的獠牙,狰狞无比。
逍遥殿,逍遥殿,今日便要破逍遥。
黑洞瞬间消失,那柄短刀重新回到胡砂手上,被她狠狠掷出,化作一道寒光,呼啸着砸向逍遥殿。
她整个人也跟着腾空而起,穿过密密麻麻的钢铁武器森林,飞入被扎成刺猬一样的逍遥殿中。
出乎意料,青灵真君并没有事先躲起来,或者玩什么诡计。
他站在疮痍的殿中,缁衣纤尘不染,雪白的拂尘搭在一边胳膊上,目光灼灼地望着闯进来的胡砂。
“神器似是都带来了。”他说。
理直气壮,理所当然。对满目疮痍的逍遥殿完全不在意,像是认定了她做不出什么大事一样。
胡砂怒到了极致,反而想笑。
她慢吞吞地从怀中取出御火笛与金琵琶,捧在掌心,并不说话,只定定看着他。
“还不拿过来?”青灵真君双眼发亮,“快!交给老夫,之前你所做的一切,老夫再不计较。这便送你回家,与家人团聚。”
胡砂还是没说话。
有火焰从她脚底呼啸而出,间中还夹杂着锐利的武器破土而出。青灵真君猝不及防,险些被火烧破衣裳,鞋子更是被武器划了个大口子,露出光溜溜的脚尖来。
他露出一丝怒色,厉声道:“反了!老夫一再相让,你却好大的胆子!”
胡砂不等他说完,袖中十八莺呼哨着齐齐飞出,闪电一般绕在他身周,刷刷几下,将他那件缁衣撕得粉碎,头顶铜冠也断开,花白的头发像下雪一样飘落在地。
他当即念动真言,要招天雷来劈她,奈何十八莺纠缠不休,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的下场。
青灵真君被迫得倒退数步,扶向腰间似是想找什么,忽而脸色又是一变,索性放下双手,大声道:“等等!停下!且让老夫说几句!”
十八莺赫然停在他身前两三寸的地方,不再动弹。
他喘了一口气,淡道:“我知你心中不平,以为是老夫利用你们,为自身谋利。死了那么多人,老夫心中亦是沉痛不已,但这是上天的旨意,纵然老夫贵为真君,也不得不服从,何况尔等凡人?老夫得道五百余年,莫非还不知成天神需要经历九十九道天雷之劫?窃取五行之力成神,本就是歪道,老夫从未有此打算。”
他顿了一下,见胡砂没有动,便又道:“百余年前,天神帝女曾临老夫梦中,言道天庭有瑶嘉天女为天帝奏乐,说起遗失的五件成套神器,甚是遗憾。故而天帝命她三月之内从凡间寻来,又因帝女杂务繁忙,不好亲临凡间搜寻,见老夫修行勤勉,便有意扶持,将此搜寻神器的任务交给老夫来办,并特意嘱咐,不得大张旗鼓,以免惊动世人。”
“然而老夫身为真君,享受一方香火,一举一动都为他人瞩目,又如何能私底下搜寻神器不叫旁人发觉呢?此事要妥善办成,凭老夫一己之力自然不够,又不能惊动海内十洲的人……”
话未说完,便被胡砂冷冰冰地打断了:“所以你从海外拉来凡人,让他们以为自己是罪人,为了赎罪,便帮你找寻神器?凭什么我们要帮你找神器?你又凭什么将我们呼来唤去?为了封口,不惜用下地狱来威胁。为了把功劳占为己有,不惜下离魂咒。你明明知道水琉琴性质特殊,会攻击一切靠近的人,却毫不在意,要旁人来送死。这种功绩,你要了来,不怕以后遭报应么?”
青灵真君正色道:“仙凡本就有区别,何况你如今将神器送到,老夫答应也许你一个功绩,不算亏待尔等。那些死去的,他日待老夫成神,自有福泽赏赐。你与天叫板,把自己凌驾其上,岂不是大逆不道?再退一万步来说,老夫此举当真有错,那也不过是小错,是尔等眼中的错,在苍天眼中,未必是错。否则老夫顷刻间便要受罚,为何天罚不来?土堰鼓与木昊铃,老夫早已交予天神帝女,她只有嘉赏,没有丝毫责怪。老夫若如你口中说的那样禽兽不如,她又怎会一字不提?”
胡砂上前一步,定定看着他:“福泽就能换回人命?是了,在你眼里,在你所谓的苍天眼里,我们根本就是蚂蚁!你要我们死,我们就必须得去死,不然就必须苟延残喘地活着!你心中觉得我也应当像你一样,诚惶诚恐地跪下,向苍天认罪,接受所谓的福泽与神威。你错了,那是你的神,不是我的!”
青灵真君见她神色有异,而自己已将神器交给了天神帝女,没有旁物可以抵挡三件神器的威力,再来一下,只怕当真老命不保,只得放缓了声音,道:“你心中愤懑,出言不逊,老夫也不来怪你。但神器本是上天之物,‘物归原主’四个字你总应当听说过。你且先将神器交出,谁是谁非,恩怨过错,日后一起去天神处理论便是。”
胡砂慢慢点了点头,低声道:“不错,我今天来,就是要还神器的。你接好了!”
话音一落,无数柄巨大的武器再次破土而出,青灵真君避无可避,脚背被硬生生穿透,血流了满地,痛得惨声大呼。
忽听她阴森森地又道:“两条胳膊!”
十八莺欢快地呼哨着,骤然收紧,青灵真君只觉肩上一凉,“咚”的一声,两条膀子硬生生被卸了下来,血淋淋地落在地上。他又叫了一声,掉头就要跑,她在后面森然道:“两条腿!”
他膝下又是一凉,整个人站立不稳,狠狠摔倒在地上,膝盖以下齐齐断开,血流如注。还没来得及呼号,只觉地底钻出数根利刃,从肋下穿透,自背部突出,顶端倒钩,硬生生将他钉在地上。
曾经风光无限的青灵真君,如今四肢被斩,被钉在地上,成了一个血人,情状甚惨。
他痛得脸色煞白,若不是有仙力护体,早已横尸当场。眼见胡砂又要唤来业火焚烧,他只得颤声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那些要死的人,是老天早已定好的命数,枉死成魔之人亦有其自身原因,你何苦迁怒在老夫身上?何况生生死死,不过是过眼云烟。凡人一世不过百年,转世之后,谁也不认得谁。你如此执著,又是何必!”
胡砂摇了摇头,只觉心中酸楚异常。
师父以前说过,人这一生总要遇到一些不可抵抗的压力,必须学会把脑袋低下去,顺从地做人。
她的人可以顺从,把脑袋埋进沙子里,学习青灵真君,像他一样视人命如草芥,为了点化与功绩,忘记以前的一切。
那些,不过是过眼云烟。
可他们不懂,其实都不懂。世上没有过眼云烟,那是无关之人的潇洒之词。她那样深切地笑过,幸福过,落泪过,痛苦过。眼见了一个又一个人的逝去,默然送他们离开。
这些,不会是过眼云烟。
她的心放不下过往,忘不了曾经。
凤仪说她活得像个耻辱,可她不能死得更加耻辱。
莫名死了,凤仪死了,芳准也死了。
这条路走下去,她或许也会死。
可就算是死路,也必须走下去。一直走下去,看到终点。
水琉琴落在她掌心,沉甸甸的,冰冷刺骨。
胡砂轻轻拂过琴面,手指蜷缩,五弦上迸发出简单哀伤的曲子来。
天旋地转,逍遥殿被包围在厚厚的冰层里,只是一眨眼的工夫。
冰层一点一点吞噬着青灵真君的身体,他骇然惨呼起来,厉声道:“撤走!快撤走……好!老夫答应你!把死去的人都复活过来!成魔的小子?芳准?你要谁活过来?没有问题!快撤走这些冰!”
胡砂手腕一颤,水琉琴险些落在地上。她怔怔看着他,低声道:“你怎样复活?”
彼时,冰层已经包裹住他的下半身,正朝胸口蔓延。青灵真君凄声道:“老夫马上去求天神帝女!只要将神器归还,她必然会答应!”
胡砂淡道:“好,你现在就去求她,求你的天神,让她先来救你!也让我看看,你的神是什么模样!”
刺骨的寒意已经侵蚀到胸口,他的下半身早已没有了感觉,此时却也顾不得其他,尖声大吼起来。
空荡荡的逍遥殿,只有他凄然的声音一遍一遍在废墟中回荡,反复叫着天神的名字,求他们眷顾。
在他身后,数根石柱承受不住断裂之力,轰然倒塌,砸入殿中的莲花池内。池里的水早已变成了冰块,碎裂开来,又被御火笛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熊熊火光中,隐约可见池底绘着神像,一个华服盛装的女子端坐莲花台,垂睫入定,神态安详,容貌美艳。
她在清远山沉星楼见过这位天神的画像。
天神帝女,象征慈悲与怜悯。
胡砂笑了一声,回头问他:“这就是你的神?她似乎没有搭理你的打算。”
青灵真君喊哑了喉咙,心底已是一片绝望。
胡砂再次捧起水琉琴,手指轻轻一拨,低声道:“如今,是该为死去的人做点事了。”
厚厚的冰层瞬间就将他冻住,他断臂与断腿处的鲜血染红了里面一层,稍稍抽搐两下,跟着便再也不能动了。
他做了许多匪夷所思的恶事,把他们的命运恣意玩弄。
可就因为打着天神的招牌,是为天神收集神器,所以苍天不会收拾他,只会给他功绩,让他平步青云。
如今他被冻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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