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百余人车马鱼贯,出京城後直向西行。
为赶时间,雷海城和冷玄定了最快捷的路线,横穿西岐北部疆土再绕道许昌,深入大漠腹地。
愈往北上,气候愈发寒冽。众人披星戴月,临近许昌国境那天,距离离京之日已过了一个多月。
虽是白昼,空中却灰蒙蒙的,阴霾深重。鸿雁声哀飞渡关山,四下旷野苍莽,荒草伏地瑟缩,极目无边萧条肃杀。
车马队伍驻足山峦脚下。前方马背上,一名瘦削微髭的中年男子放低镜筒,向身边骏马上的雷海城请示道:“雷爷,对面山坳约有万名许昌屯兵,您看……”
“先下马休息,别动烟火。等入夜再出发,绕过山口。”雷海城跃落坐骑,将缰绳扔给中年男子,径自朝队伍中间的马车走去。
那中年男子柳刃也是暗影之一,生性谨慎,此番出行将旅途打点得井井有条,俨然成了众侍卫仆役之首。听了雷海城吩咐後,自去安排众人休憩。
雷海城甫钻进车厢,一股浓郁药味立时萦绕鼻端。靠坐著厚实熊皮垫褥闭目养神的男人被惊醒,睁眸低声道:“到许昌了?”
“天黑後再上路,你尽管好好休息。”雷海城拿过水囊,用干净帕子蘸了清水,轻拭冷玄有些干裂的嘴唇。
出发至今,冷玄便一直徘徊在昏睡和清醒之间。容颜一天天清减,精神却始终不错。越近大漠,冷玄睡的时间也越短暂,大多数时候就坐著,凝望雷海城,仿佛那里有他永远都看不够的东西。
有时雷海城梦中苏醒,总觉察男人冰凉的指尖在若即若离地抚摸他的脸,描绘著他每一寸轮廓……
眼眶一阵发涩,他垂头,听到冷玄喘了几声,道:“昨天冬至刚过,不知道周儿与秦姜王会盟进展如何?”
“就算有消息,也没这麽快传到你我这边。”雷海城无奈地在心底摇头,怕冷玄越想越担忧,他笑道:“你那宝贝儿子心眼多手段又狠,绝不会给秦姜算计了去,你就别操心了。”
冷玄笑一笑不再多说,微微掀起车厢侧窗一角沾满灰黄尘土的锦帘,纵目远眺寥廓天地。
他与雷海城自冰川回宫後,只将许昌国主被诛杀冰川之事告诉了明周,父子俩都认定这是扶立傀儡掌控许昌的良机。
许昌国主失踪,举国臣民人心惶惶。四个王子如冷玄三人所料为争国主之位反目成仇。明周暗中扶持四兄弟中的两人与另两人争锋,一场混战已如箭在弦上。
耗尽许昌国力,夺下许昌,继而蚕食金沙各国,将诸小国在联手之前便分头各个击破,彻底孤立秦姜,再倾巢灭之。天下一统指日可待。
这千秋功业,他注定无法亲眼得见……
惘然间,目光却不由自主投向雷海城──
与之携手看尽如画江山,已经成了他这辈子都无法实现的奢望。他看不到的,就让雷海城代他永远地看下去……
雷海城静静坐在冷玄身侧,没有打扰男人。直等暮色逐渐蔓延到车厢内每个角落,他才轻伸手,将已靠在窗边入睡的冷玄放平褥上,盖上厚厚丝绒被子,下了马车。
众人均已饱餐干粮,整装待发。所有牲畜脚力也都上了口嚼子,四蹄包以软布,以免行进时惊动许昌戍边将士。
夜里摸黑行路自然快不了。一行人绕著山脚走到月上中天,仍不过走出十来里路。突然身後传来数声巨响,紧跟著火光熊熊直冲夜空。
万人杀喊与战马嘶鸣声纵使隔著层峦叠嶂,依旧激烈无比。
雷海城听到那几下炮轰,心下已了然。回头,见许昌边境烽火燎天,照得半边天空尽赤。
这场由天靖力促的内乱,无需多久便将波及许昌全境。
他只淡淡看了眼,就收回视线。
成败都无关他痛痒。唯一值得高兴的是,众人不用再顾忌行踪暴露後会被许昌将士追截,尽可放开手脚赶路。
马鞭虚甩一响,雷海城力夹马肚,冲在了最前方。
长丘是进入大漠南部前的最後一个集镇。方圆不过数里,林立著不少土瓦屋,为往来商旅提供食宿牲口。因入了冬季,几乎旅人绝迹。
雷海城一行在长丘补充足够清水食物,又重金购买了几十头健壮骆驼,踏进沙漠。
大漠边缘多沙砾滩涂,遭风沙侵蚀的戈壁岩石数量渐增,姿态各异矗立地平线上。黄沙时不时被风吹移,露出白森森的人畜残骸。
尽管正值冬季,沙漠里白天仍酷热惊人,日头肆无忌惮地喷射著毒火,几天走下来,未进真正的沙漠区,已有好些个体质稍弱的仆役抵挡不住。冷玄干脆留下病员,带了柳刃等精壮侍卫弃马车改乘骆驼,直奔大漠腹地。
刚入沙漠时尚有车辕痕迹可寻,等进入腹地,四方均是滚滚沙浪,瀚海茫茫,只有日月星辰和!翔苍穹的鹰鹫,伴著众人昼夜前行。
一连数日的单调行程後,这天近黄昏,徜徉无垠的地平面上终於隆起绵延不绝的巨大沙山。
金黄残照落在龙骨般峥嵘盘旋的沙脊上,将万里黄沙染成大片深浅变幻的橙红,与霞光交映著,一直延伸到天尽头。
“翻过那片沙山,就是漠北最美的沙海。”
冷玄骑在骆驼背上,扭头看著身後雷海城微笑道:“今晚我带你去爬最矮的那座沙山。人只要夜间在上面走动,沙山会发出五彩火花。”
那不过是沙粒在外力作用下相互摩擦产生火光罢了。雷海城没有说破,只用最轻柔的力道搂紧了胸前日益瘦弱的身躯,用力呼吸著掺杂了冷玄汗水的气息。
倘若可能,他但愿自己和冷玄永远都像这刻,留在沙山前。
“那是什麽?”几个侍卫倏地指著沙山交头接耳。
雷海城凝目望去,离众人最近的一座沙山上有数个人影正从山顶翻滚滑落,刀剑映日闪著雪亮寒光。
一人身上显然已经受了好几处伤,滚经的沙粒全被鲜血染红,堪堪落到山脚时,一箭自山顶斜射而下,正中那人後背。
那人迸出声大吼,顺著风势飘近众人。声音虽然因为痛楚走了调,雷海城却一怔。
这声音,他一定听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