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你一见面就骂我!哪里有机会给我开口?”
乌达不好意思地笑了一笑道:“小兄弟!我那句狗杂种是口头语,绝不是存心骂你,我在高兴的时候,也会那样叫你的……”
慕容平被他触动心中的隐痛,口中却不好说什么,只是轻轻地道:
“大哥!你不要再那样叫人了,那是句很难听的话。”
乌达一笑道:“杂种两个字不算骂人呀,我也是个杂种。”
慕容平一怔道:“你也是……”
底下的话他立刻就打住了,因为这一说,明明也揭露了自己的身世,可是乌达却听不出其中的意思,嘻开大嘴笑笑道:“我妈妈是苗人,父亲是摆夷,不是杂种是什么?以前人家那样子叫我,我也生气得很,可是跟随主人之后,他老人家劝我说,这事情并不值得生气,人最要紧是自己争气,父母生下我就是杂种,并不是我的错,假如我不好好做人,才会真正地让人看不起,所以现在人家再叫我杂种我也不在乎了。”
慕容平轻轻一叹道:“我能像你一样地想得开就好了……”
声音低得只有他听得见。
这时那龙姑在岸上叫道:
“乌达!你要洗多久,这种太冷天在水里面泡着可不是好玩的,人家身上有病,可不像你……”
乌达一笑道:
“来了!来了!小兄弟!我只顾得跟你讲话,忘了你身上的伤了,你是在哪儿中的毒啊?
这毒好厉害呢……”
慕容平没有回答他,软弱地闭上眼睛,利用着一脸水珠的掩盖,将眼眶中的几滴泪水挤落下来。
乌达轻轻地托着慕容平虚弱的身子,走到河岸上,龙姑一迭声地将他往屋中赶去,同时走在前面,替他们掀开了门帘。
穿过一间广阔的客室,来到一所较小的密室中,室门挂着浓重的厚帘,室内是一张短榻,一张条几,中间生着一个熊熊的大火盆。
那老年苗人正在用一种乌黑的液体搽着几柄明晃晃的刀剪。
乌达将慕容平放在矮榻上,龙姑也跟着进来了,指着那老者道:
“这是我爸爸,他叫沙金虎,我叫沙龙姑……”
慕容平只能点头示意,因为他知道沙金虎也是个练家子,所以软弱地说道:“沙前辈,我是受了一种厉害的毒……”
沙金虎立刻点点头道:
“老弟!你别多说话,我已经看出来了,你那毒是火性的,所以我才让你在冰凉的河水中浸一浸,现在我就要替你开刀割去染毒的腐肉,你可撑得住?”
慕容平感激地点点头,又低声道:
“沙前辈!您不必如此麻烦,我中的是……”
沙金虎一摆手道:
“你不用说,我连这一点都看不出来,几十年的医道就算是白学了,你中的毒是青红降头,你们汉人叫铁骨龙与青蜍对吗?”
慕容平的目中显出了钦折的神色,觉得这老苗人的眼光果然厉害,但凭一眼之间,即能将那两种毒物辨认出来。
因此他立刻点头道:“前辈说得很对,只是那治法……”
沙金虎一摆手道:
“青红降头非白羚角不治,这是你前来找我求治的原因,白羚角虽然珍贵难求,但是为了救人一命,我并不惜使用……”
慕容平感激地道:“谢谢前辈……”
沙金虎又一摆手道:
“可是你现在中毒太深,白羚角已经没有用了!我相信你自己也明白,那两种毒素若是深侵入骨,连神仙都束手无策。”
慕容平不禁一怔,发出绝望的一声低叹。
沙金虎却笑笑道:
“老弟放心好了,神仙束手,我老苗子却有办法,包你死不了!”
说着拿起一根铁棍丢进火中,回头对乌达道:“把火加旺一点。”
乌达蹲下身去,拿起一个皮制的风箱,在炉门口一上一下地压着,炉火受了风力的催动,冒出尺许高的火焰。
片刻之后,那根铁条已烧得通红。
沙金虎就仗着一双空手,在火中捞起铁条,弯成一个大圆圈。
慕容平见他居然能手触剧热而不伤,立刻又显出钦佩的神色。
沙金虎笑笑道:“这不算什么,练内功的人多半能做到这一点,现在我要着手治疗了,老弟!你可得忍着点!”
说着把炽红的铁圈,一下子按在慕容平的肩上伤处,立刻就嘈嘈作响,冒出一股难闻的焦臭气味。
龙姑不忍看下去,双手掩住了眼睛,沙金虎立刻叫道:
“龙姑!别那么胆小,把刀子拿过来,顺着圈子剜,剜到见血为止。”
龙姑心知怠慢不得,颤着手拿起利刀定过来,在沙金虎的指示下,将腐肉一块块地割下来,又用刀尖刺着丢进火炉中。
慕容平倒不觉得痛,偏过头来,眼睁睁地看着她动手。
接连地割下十几块腐肉,一直到骨头都现出来了,才开始有一丝淡红的血水渗出。
沙金虎叫道:
“好了!别割了!现在换一把刀子,把骨头上的黑色刮去……”
当血水变红的时候,慕容平才感到一点疼痛,可是沙金虎的话却给了他莫大的刺激,尤其是“骨头”、“黑色”这些字眼,深深地刺痛了他的心。
于是他只觉得脑中轰然一响,眼前金星乱舞,什么都不知道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悠悠地醒了过来。
沙金虎已经给他换了一间屋子,窗明几净,陈设得颇为幽雅,而且鼻中还透来一阵沁人的芳香。
接着是格格一声如银铃般的轻笑,龙姑捧着一束鲜红的梅花过来道:
“你终于醒了,你知道你睡了几天?”
慕容平想要欠身起来,龙姑却抢上前伸手按住他道:
“不许动,爸爸给你上了最好的刀伤药,不出三天就可以生肌复原,你才躺了两天,还得忍耐一天……”
慕容平顺从他躺着不动,感激地道:
“谢谢你,也谢谢沙前辈……我以后一定要好好报答贤父女……”
龙姑一笑道:“别说谢了,爸爸救了你,并不为了要你报答。”
慕容平微微一点头道:“话虽如此说,可是我身受活命之恩,总不能就此算了,沙老前辈在哪里?”
龙姑道:“爸爸在药房里替你配药,见了爸爸的面,你可得小心点,爸爸对你很生气,一顿好骂是免不了的。”
慕容平一怔道:“我并没有开罪他老人家的地方呀!”
龙姑一笑道:“你虽然没有得罪他,可是你做的事令他很不满意。”
慕容平更是愕然道:“我做了什么事了?”
龙姑眼波一横道:
“还说呢!你的伤是怎么来的,你的毒是怎么中的?”
慕容平道:“那是在争斗中受了人家的暗算。”
龙姑一撇嘴道:
“这就是了!爸爸说你们年青人学会了一点武功,就好勇逞狠,视生命若儿戏,心地坏一点的仗技凌人,心地稍微好一点的,就以侠义自命打抱不平争名斗气……不管你是哪一种人,爸爸都看不顺眼。”
慕容平一叹道:
“沙前辈的想法是不错的,只是他对我的情形还不够了解。”
龙姑一瞪眼道:“你的情形怎么样?”
慕容平双眉深结,欲言又止,龙姑却笑笑道:
“算了吧,你不想说,我也不想听,爸爸当告诉我说,对于人家的事,知道得越少越好……”
慕容平只得默然了,龙姑将手中的花一扬道:
“你看我给你采的花好不好?”
慕容平看了一眼,轻轻地说了一声:“好!很鲜艳!”
龙姑一笑,说道:“你这句话是口不由心,真是对不起人,你知道我为了这点花跑多远吗,此地不产梅花,我还是到大渡河对岸的寒梅谷去偷采来的……”
慕容平轻轻一叹道:“你何必要费那么大的事呢?”
龙姑继续咂嘴道:
“因为我看你像个读书人,读书人多半爱梅花,我怕你笑我们苗人太俗气,不懂得风雅……”
慕容平倒被她的一股天真逗得笑了起来道:“龙姑娘……”
龙姑连忙道:
“我们苗人没什么姑娘小姐的,你叫我龙姑好了,那就是我的名字。”
慕容平笑笑道:
“龙姑,读书人赏梅是在饱食之后,悠闲清玩,我肚子饿得要命,哪里还有赏花的心情呢?”
龙姑哎呀地叫了一声,匆匆地放下手中梅花道:
“我忘了你两天没吃东西了,昨天我就想喂你一点东西的,可是爸爸说你正在调养之中,不宜把你吵醒……你等着,我给你拿吃的去。”
说完又匆匆地回头走了。
那一束红梅就放在床前的木几上,阵阵清香传进慕容平的鼻子里,使他对这个娇小天真的苗族女郎,竟起了一种无以形容的感情……
没有多久功夫,龙姑端了一碗热腾腾的稀粥进来道:
“爸爸说你空肚子只能喝些带汤的东西……”
粥香刺激着他的食欲,使得他的精神为之一振,欠身又想坐起来,龙姑把粥端到他床边道:“别起来,我喂你吃吧!”
慕容平只好侧过头,就着她的手将一碗热粥喝了下去,空的肠骨算是舒服了一点,可是饥饿的感觉反而更激烈了。
龙姑像是明白了他的意思笑道:
“我知道你还没饱,可是爸爸说不准你多吃,等一下我再给你添。”
慕容平苦笑了一下道:“龙姑!我是一个大男人,又饿了两天,稀粥怎么够吃,你就多少再给我装一点来吧!”
龙姑却坚定地摇摇头道:
“没有了!爸爸就是怕我心肠软,受不了你的要求,所以只叫乌达煮了那么多,你要再吃的话,我只有新生火再煮,那还得有一会儿功夫呢!”
慕容平无可奈何地一叹道:“这么不死不活的真憋得人受不了,我觉得被人砍两刀也没有这么难过……”
龙姑却一撇嘴笑道:
“还说呢!你这个大男人也够丢脸的,那天在治伤的时候,一听说要刮你的骨头,你就吓昏过去了!”
慕容平一听她提起骨头两字,立刻就黯然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