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慢慢爬上床,躺倒在刁毒身边,头晕目眩,屏住呼吸,拼命抑制住声音里的颤抖,道:“请你快一点。”
刁毒摇了摇头,道:“不会的。”
这三个字彻底地摧毁了沈纱的最后一点奢望。她猛地向床内扭头,阴影中两点珠泪倏然滑落。
心
九月初三,运城大通车马店。
寅时,有雨。
那雨没完没了,压抑得人直想要大喊。
那男人猛地仰起身,爆发出一阵剧烈地咳嗽,女人惊醒过来,连忙给他倒了碗凉开水。
男人咳嗽着,一口水喝进去,倒有大半口呛出来。
女人轻轻拍着他的后背,柔声道:“慢一点,慢一点。”
一碗水喝完,咳嗽总算压下去了些,男人重重躺倒,喘息不已。女人为他擦去额上的汗水,触手处,男人的额头仍然烫得吓人。
男人恨声道:“怪了……怎么这次……就是不好……”
女人笑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哪有那么快的。”
“以前……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前别说生病,就是给人砍一刀,射一箭……睡一觉,出点汗,也好了……”
女人失笑道:“以前?以前是什么时候,你还以为自己是十七八的小伙子么?服老吧,以后可千万别受伤、别生病了,不然,可有得你养。”
男人握住女人的手,喃喃道:“人啊……人这一世啊……”
“你又有什么感悟?”
“我……”男人摇头道,“我在想……我们这样一走了之……真的对吗?”
窗外有一棵老树,秋叶尚未落尽,雨水打在上边,像一锅有气无力的炒豆。
女人颤声道:“你……你后悔了?”
“不……”男人慢慢道,“无论如何,你知道……能和你在一起,就是粉身碎骨,我这辈子也值了……可是……可是我一向体壮如牛,从来不知道生病是个什么滋味,却偏偏……偏偏在这种时候病倒了,怎么让我不怀疑……难道这就是报应么?这就是老天爷在罚我……”
他以手掩面,难过得哽咽起来。
“老天爷不应该这么小气。”停了一会儿,女人才道,“即便他要罚你这次的过错,也要先犒赏你的功德才行。这些年来,你为天下百姓,出生入死,吃过多少苦?这么多的功劳苦劳,难道还抵不了这一次的罪?再说我们这一次逃走,又是什么大不了的罪过了?我们只不过是疲了、累了,想过两天安稳日子,好好休息休息而已。”
她的声音,听起来干巴巴的。男人掩面躺着,一动不动。
女人轻轻地扳开他的手,道:“这天下间的英雄,不是只有大哥你一个。天下这么重,你一个人担不起来的。”
男人仍闭了眼,叹道:“是啊,担不起来的。”
“我们真的没做错什么。”
男人的额头一阵轻松,原来是那女人以双手拇指轻轻按着他的太阳穴,又用食指一下一下地刮着他的额头。
“小时候,我若病了,我娘就这样帮我按摩。”
那男人原本因为沮丧而僵硬的颈肩,慢慢地也放松了。他闭上了眼睛:“不管怎样,我们至少从地狱里逃出来了……便是就这样死了,老天爷也待我不薄了。”
“不许胡说。”女人微笑着,一颗芳心却不由一沉。
男人安详地微笑着,偶尔咳嗽一两声。
“小妹……”
女人的手顿了一下,道:“嗯。”
“现在回想起来,我很感激那个疯子……”
——草长鹰飞,天高万里,空旷的山坡上,那个疯子穿着兀鹰一般的黑氅,瞪着一双灰白的眼睛,居高临下地望着秘密幽会的他们。
女人的身边,仿佛忽然又吹起了那天的凉风。
“如果不是他……我不会下定逃走的决心。”那男人道,“仁、义、忠、孝……我从小就听、从小就信……它们就像是锁链,让我挣脱不开……即使我喜欢你,已经喜欢得快要发疯了……可是那个疯子的话却像是钥匙,把我解放了……”
“不,别再说他了。”女人突然打断他,道,“我不想再想起他。”
——那个仿佛看透一切,所以能够嘲笑一切的疯子。
男人闭上嘴,唇边仍带着一点微笑。
那女人看着他刚毅却温柔的面容,只觉得自己的一颗心,软得像一泓连涟漪都泛不起的春水。
幼年时,娘常在她枕边唱的一首歌,又在她耳边响起,她不由轻声哼道:“天上的月儿弯,我宝儿嘴巴馋;天上月儿明,我宝儿不生病……”
男人唇边的笑意更大,在那女人的膝头终于又慢慢睡着了。
挑
九月初三,五松坡仁义山庄。
午时,有雨。
雨点密密集集,几无停顿地落在满山的荒草上。“沙沙沙沙”,无止无歇,仔细听时,又似越来越响,越来越急,几乎令人疯狂。
史天一将棕毛马扔在山坡下,拍了拍马臀,让它自己去吃草,自己则提着枪囊,踏着残破的石阶,轻快地往仁义山庄而去。
二十年前,“仁义剑客”魏英感念世事冷漠,将自己在五松坡的一处山庄彻底腾出,又安排了仆从十人,钱粮无数,这才告示天下:凡江湖朋友,四方豪杰,皆可来此交游,仁义山庄内,永远食宿免费。
江湖中人好勇斗狠、四海为家,有许多人时乖运蹇,一辈子摆不脱落泊凄惶。自从有了“仁义山庄”,这些人才终于在最苦的时候,有了片瓦遮身,菜饭果腹。
江湖人心有戚戚,尽皆叹服,仁义山庄之名,由此传遍四方。后来又渐渐约定俗成,有了“一入仁义庄,恩仇两相忘”的公论,严禁庄外的仇杀带入庄内。
这二十年间,仁义山庄中,往来救助的怕不止万人。便是常住的也一直在四五百之众。
在这山坡上,昔日山庄绵延高耸的围墙早已塌得断断续续,而原本庄严巍峨的山庄大门也早就不见,唯在原地上立起了两根朱漆旗杆,以为标识。
旗杆上又垂了两面丈许长的条幅,上边墨迹淋漓,写的有字。
左边是“仁行天下”,右边是“义在心中”。
史天——踏入庄内,已觉一阵兴奋袭上心头。
——传说中,仁义山庄藏龙卧虎,能人辈出,这一回,可有人能让他再体会那个“劲儿”了吧!
石阶上,正有两条大汉,穿蓑衣,戴斗笠,并肩而下。
他们与史天一迎头碰上,只道这年轻人也是投奔仁义山庄而来,虽不说话,却也一起向一旁让了让,并向他拱了拱手。
这正是仁义山庄中,放下成见、相互扶持的体现。
史天一见他们多礼,不由笑了起来。
可是下一瞬间,他的双枪枪头,却已经没入了左首边那汉子的胸膛。
那汉子下山有事,虽在向史天一行礼,心思却早已不在这里。这时忽觉胸口剧痛,低头看时,只见那两杆铁枪紧贴自己的双腕,正一里一外,一上一下地没入胸前,不由惊呆了。
他发出一阵奇怪的“咯咯”叫声,眼睛死死盯着那两根沾了雨珠的枪杆,松开了抱拳的双手,哆哆嗦嗦,想把它们拔出来,又似是知道后果,而没有了那个胆子。
史天一干脆把双枪一收,那人才为枪势带动,从他身旁摔开。尸身顺着长阶,骨碌骨碌地滚下山去。
另一个汉子眼看同伴毙命,这才反应过来,大吼一声,从蓑衣下拔出刀来。
史天一左枪一动,已刺穿他持刀的手腕,右枪一动,又扎进了他的小腹。
“哐当”一声,那人的刀落下地,砸在石阶上,溅起一片水花。刀身白亮,“当当当”地顺着石阶滑了五六尺,这才停住。
那人单手握着小腹上的枪身,整个人像只煮熟的虾米,弓着腰、瞪着眼,僵在了那里。
史天一用沾血的左枪推了推对方握枪的右手——虽然其实那只垂死的手,根本无法阻碍他收枪——朗声道:“请你到山庄里去通报一声,就说我史天一来仁义山庄试枪,请山庄内的好汉都做好准备。”
那人像看疯子一样地看着史天一,发现史天一全无玩笑之意后,这才大叫一声,猛地向后一退,抽枪离体。
他的蓑衣下猛地溅出血来,那人一手勉强掩着伤口,恨声道:“你……你等着!”
这才转身,踉踉跄跄顺着石阶返回,往山庄内报讯而去。
史天一倒提双枪,仍是不慌不忙地往山庄内而去。
只见细雨中的仁义山庄,杂草丛生,曲池干涸,残门漏牖,游廊斑驳。可是配上枯草高旗,以及那仁义立庄的江湖传奇,却更显出一派慷慨男儿的磊落豪迈。
怒斥声、脚步声渐渐汇聚.四方赶来的仁义山庄的住客,眨眼间便已将史天一包围。
史天一环目四顾,哈哈大笑。
大笑声中,已有一位白须白发的老者,越众而出,沉声道:“‘一入仁义庄,恩仇两相忘’。这位朋友,你居然敢在仁义山庄内寻仇,可知道已经和整个武林为敌了么?”
史天一怫然不悦,道:“刚才那人传话没说清楚么?我来仁义山庄,可不是为了寻仇来的。”
那老者皱眉道:“可是你却杀了林氏兄弟!”
“试枪和寻仇可不是一回事。”史天一听那人没有把话传错,这才微微耐下性子,勉强解释,“我与在场各位无冤无仇。今日来到山庄,只为寻找一样东西、验证一样东西而已。”
他的话显然出乎山庄中人的预料,那老者犹豫一下,问道:“寻找什么?”
史天一昂然道:“生死一瞬的刺激!”
他这理由明显让那老者噎了一下:“那又验证什么?”
史天一磕了磕铁枪,正色道:“我这铁枪,现在所能达到的最高境界。”
仁义山庄的人看着他,忽然间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大笑。
“原来是个不知死活的小子。”
“也不怕刺激得大了,会连命都没了。”
“废了这小子,为林家兄弟报仇!”
那白发老者也暗暗发笑,却到底还是持重一些,举手止住众人的嘲笑,又将史天一打量了一番,方道:“少年人,你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你的师父是谁?”
“我叫史天一,原本在太行山黑骨寨落草。”史天一规规矩矩地答道,“我没有师父,有个老道给了我一本枪法秘笈,我照着书练了三年。”
这简直就儿戏得不像话了。
那老者摇头叹道:“真不知天高地厚。”扬声向庄内人问道,“‘太行铁’,你听说过他吗?”
人群中已有一个黑黝黝的大汉扬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