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大叫一声,整个人挺立如僵尸一般。
女人大骇,却见那空心针的针尾上黑血一滴一滴,不绝滴落。
那黑血直滴了半炷香的工夫,才渐渐转而为红色。
孟天山逐一收针,那男人的冷汗将裤腰都濡湿了,收针一毕便软软瘫倒,连眼皮都睁不开了。
可是听他呼吸却已是平稳有力,不复前两日那般短促紊乱。
女人且惊且喜,为男人盖好被子。
孟天山收了针,洗了手,道:“明后两天,我会再来用两次针,三次用针后,可保胡相公三年无虞。”
他又开了一张药单,交给女人,道:“这药贵是贵了点,可是人命关天,不能小气。请胡夫人去配来小心煎熬,早晚各服一次,连服九天,可助胡相公理清经络。”
女人微一犹豫,道:“可是……我们还要赶路!”
孟天山把脸一沉,道:“还要赶路?你若不想让胡相公活了就继续赶路。都说了不能操劳不能急,这些天你们哪里也不许去,就安心养着!”
他一番言辞激烈,女人却听得受用,乃款款万福,道:“多谢孟镖头大恩。”
孟天山点了点头,这才收拾针囊径自去了。
邪
九月初四,洛阳城外白马寺。
亥时,有雨。
“方丈!方丈你怎么了……救命,救命—一啊!”
一声惨叫,突兀地划破夤夜的寂静。
白马寺方丈天石手提一杆血淋淋的金瓜禅杖,跌跌撞撞地走出了自己清修的禅室。
禅室中依稀可见,鲜血涂墙,两个服侍他起居的小沙弥,一个头颅稀烂倒在地上;一个胸膛塌扁还靠在墙角,口中不绝流出鲜血和脏器的碎片。
还有一个黑衣的头陀瞪着一双灰白的眼睛,一动不动地坐着。
“哐当”、“哐当”,禅杖上的金环撞击,发出狰狞的鸣响。
天石大师自幼为白马寺收养,少有慧根,十一岁便在中原百寺的无遮辩佛大会崭露头角,时称“白马灵童”。十五岁赴嵩山少林寺进修,得少林寺觉慧大师教诲;二十二岁赴姑苏白马寺进修,得住持玄止大师点拨。三十岁起,云游天下,弘扬佛法,又历时九年。
三十九岁,天石孤身一人,自五台山迎回佛门至宝“六识舍利”。回到白马寺后,一边主持寺中的讲经事务,一边将自己近四十年的佛法心得整理成书。《白马静心禅悟》问世,轰动佛门。
四十五岁,天石升任白马寺住持,他本人也因此被称为“中州第一名僧”。
可是这一切的荣耀,都只到今晚为止。
寺僧休息的禅房里开始有了动静。天石踉跄着,但却飞快地向弥勒佛殿走去。
弥勒佛殿中灯火明亮,经幡低垂,佛祖金身伟岸,檀香幽幽,一个负责值夜的小僧本来伏在香案上偷懒睡觉,忽而被刚才的惨叫声惊醒,这才迷迷糊糊地爬起身来。
“哐啷”一声,佛殿的两扇正门,猛地被踢开,天石两眼血红,大步而入。
那小僧吓了一跳,只道自己偷睡惹恼了住持,连忙合十道:“方丈……”
却见天石纵身一跃,已跳上了香案,一脚蹬着弥勒的莲座,与弥勒佛四目相对。
弥勒佛又称“未来佛”,本是如来指定的继任佛陀,却因不忍世上再有一人受苦,而流连人间、地狱。其“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慈悲宣化,更是千古流传。
天石这举止岂止大逆不道,简直是在渎佛,那值夜的小僧吓得魂不附体,连忙跑过来拖天石的脚,叫道:“方丈,方丈……”
却听风声一响,“咯噔”一声金鸣,天石手中的禅杖已经倒掠而起,正抽在那小僧的脸上,金环拉扯,登时将小僧的半张脸都撕了下来。
那小僧惨叫一声,摔倒出去。天石大吼一声,又将那禅杖抡了起来。
他昔日学武也有天分。后来在少林时,更磨炼一身武功,纵横天下五十余年罕逢敌手。单只手中的这条金瓜禅杖,赤铜头上九道金梁,二十七枚金环,枣木杆足有鹅蛋粗细,便有五十七斤重。
这时他将禅杖抡起,撕裂空气,登时发出“嗡”的一声闷响。禅杖打在弥勒佛的像上,“轰隆”一声,更是金漆四溅,泥屑纷飞。
他敬佛五十年,可是今日却全然发疯了。
禅杖幻做道道金光,左一击,右一击,狂风暴雨一般落下。弥勒佛的金身开裂,原本笑嘻嘻的一张脸,因为爬上了裂纹,而显得狰狞可怖。
忽然间“轰隆”一声巨响,佛像已然倒塌,硬生生地从莲座上栽了下来。
天石仰天长啸,跳下地来,拖着禅杖,虎虎吼着往殿外而去。
却听人声喧哗,白马寺中的僧人终于慌慌张张地赶来,一个个还糊里糊涂,叫道:“方丈,怎么了?弥勒殿中是怎么了?”
天石却不说话,举起禅杖,劈头一下,便将跑在最前面的一个弟子砸翻在地。
“方丈师兄!”白马寺寺监天星手提木棍,猛然从人群后跳出,叫道,“你怎么了?”
他是天石的师弟,武功智慧,在白马寺中一向是仅次于天石的。
天石狞然怪笑,笑声未绝,又是一杖向天星扫来,天星立棍招架,叫道:“师兄,你中邪了!”
天石却并不答话,一杖接一杖风雨不透地乱打,天星初始还想留情,可是旋即发现,即便是自己全力以赴,也并不是天石的对手。
隐隐约约,天石那不顾一切的攻势中,已经有了少林“疯魔杖法”的痕迹。
天星不敢大意,连忙以白马寺“落叶棍法”应对。
寺中弟子从未见过住持与寺监这般真火四溅地对打,一个个的都看得呆了。
却听天星叫道:“你们……你们还不快走!”
他本就露出败相,再一分神,登时无法支撑。“咔嚓”一声,天星的木棍居中折断,天石一杖横扫,余势不歇,正好砸在他的胸口上。
天星踉跄后退,鲜血狂喷。
可是天石却并不放过他。
“哐啷哐啷”的金环相撞之声,宛如催命魔音,天石手中的禅杖,更如巨怪触手,自左右射出,化作道道金光,向天星咬来。
“噼啪”声中,天星左臂先断,右臂后折,左肘上再挨一下,一条手臂竞给生生撕裂,他拼命想逃,才一转身,前心、背后便再挨两下。
胸骨尽碎,脊椎折断,天星成了个血葫芦,终于软绵绵地摔倒在地。
白马寺的弟子全都被吓傻了。
天石放声大笑,便把他们的秃脑袋全都当成了西瓜来敲。
血光与惨叫不绝飞上半天,不到半盏茶的工夫,白马寺上下除天石之外的四十七名僧侣,尽数给他击倒。
血腥气、屎尿气一起在这佛门净地,随着雨水弥漫开来。几个只是一时未死的人,辗转惨号,犹自如在梦中。
天石手提业已变形的禅杖漫步于尸体之中,一张脸上笑容隐去,渐渐露出的却是发自内心的惶恐。
不知何时,那黑袍头陀也走出禅室,在廊檐下站着,用一双灰白的眼睛看着天石发疯。
天石来到钟亭。
白马寺有名的铜钟,静静等待。
天石以禅杖为槌,奋力击钟。
那一晚,白马寺下的许多百姓都听见了白马寺中,那毫无规律却又没完没了的敲钟声。
可是,却并没有人听到那敲钟的天石口中,越来越疯狂的呢喃——
“此处,也不是地狱。”
恋
薛傲认识丁绡,是在他十六岁的时候。
那一天,他正在锦绣山庄的练武场中练刀,忽然看见重华公子带了两个女孩回来。
那两个女孩都是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显然是外面的灾民。可是看那五官骨架,却无疑都是美人胚子。
重华公子道:“薛傲,这两个孩子资质不错,我会收下她们,传她们另外两套刀法。以后你们就是兄妹,你要多照顾她们。”
薛傲收刀道:“是,公子放心。”
那两个女孩都小心地望着他,其中那个较大的,忽然细声细气地说了一声:“谢谢公子,谢谢薛哥哥。”
那个女孩有一双水灵灵的眼睛,薛傲再看她的时候,忽然间便被拨动了心弦。
她自然便是丁绡。
薛傲心中喜欢她,可又不知该如何表达,便只好对她加倍关照些。重华公子传下刀法后,具体练习多数是由他指导。每次帮丁绡纠正姿势,碰到她的手腕、腰肢甚至衣角的时侯,薛傲都开心得像是要飘起来。
丁绡十五岁才开始练武,其实已经有点大了,筋骨已被锁死,练起功来格外吃力。薛傲不忍心她被重华公子轻视,因此对她格外严厉,丁绡常常被他训得眼泪汪汪,可是薛傲却相信,她将来一定能理解自己的苦心。
有一次丁绡练“流云刀”中的“风云七变”这招,一招分为七式,是以身为轴,由下而上地旋身跃起,带动弯刀,分击对手的足、膝、下阴、腹、胸、颈、面。
这一招练到极致时,一跃便可转七转、出七刀,使用刀人整个化身刀山,实在是“流云刀”刀法中最强的杀招。
只是这一招对用刀人的腰腹之力要求太高,薛傲武艺大成,固然能转出七转,而丁绡练时,至多却只能转出五转。
结果薛傲陪着她,足足练了五天,示范、陪练、揣摩,若说丁绡转了上千转的话,而薛傲怕就超过了三千转,一连数日,头晕得连觉都睡不着。
丁绡的武功渐渐有了模样,重华公子也为她赐名,并辟出了掩月楼。
薛傲知道丁绡在山庄中的地位已然稳固,嘴上不说,其实比丁绡自己还要高兴。
他日复一日地守着丁绡,虽然没有表白,但他相信,他的相貌地位、年龄武功都与丁绡是天生绝配,锦绣山庄中并没有任何一人,能够与他争锋。
他所等的,也许就只是重华公子赐婚而已。
那时的他,无疑是最感激重华公子的。
只要能与丁绡长相厮守,便是一辈子为奴为仆,他也甘之如饴。
——是重华公子买下他,又收养了丁绡,他们才能相遇。
——如果可以的话,他相信他和丁绡,都可以为了重华公子随时去死。
他把一切都寄托在了丁绡的身上。所以,当他知道重华公子横刀夺爱时,他对自己的主人,便只剩刻骨的仇恨和生而为奴的悲哀了。
薛傲永远都忘不了,他第一次发现重华公子留宿在丁绡那里时的情形。
那一天,他和重华公子到掩月楼中,一边品尝丁绡新采的露子茶,一边下棋直到酉时。
薛傲坐不住,趁一盘棋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