刁毒的剑,却仍是那么粘糊糊的。
“当”的一声,枪剑交击,两件铁器发出了钝钝的一声响。食人毒剑贴在枪杆上,一瞬间,竟像是给焊住了一般,铁抢不仅未能将它绞开,反而带得它猛地一转,连同刁毒一起,远远地甩了出去。
白光与彩虹交错,这才是沈纱第一次看到真正的食人剑剑法。
只见长枪吞吐,闪电奔雷一般,直有无坚不摧的猛劲。可是食人剑以柔克刚,却居然不仅守得住,而且偶一还击,都狠辣险峻。
沈纱的眼睛不由亮了。
“瘟虎”左长苗的挺天神剑正是以迅捷刚猛、大开大合、向天怒刺而著称,与这青年的枪法实在颇为相似。
刁毒能缠住这少年的钻心枪,那么与左长苗相斗,至少不会落于下风!
到时候只要她一刀杀了丁绡,则锦绣山庄之耻,重华公子之仇,便都可洗雪了。
枪剑纵横,雨幕被搅得七零八落,而地上的积水更被踏得翻浆沉淖。
史天一叫道:“好啊!好啊!这才是我想要的决斗!”
那灰皮剑客的毒剑正像一把钥匙,一点一点地打开了史天一的灵魂大门。
——“劲儿”到了!
——黄金世界,再度降临!
史天一瞪大眼睛,巨大的愉悦又随着从天而降的黄金雨滴弥漫全身。
天地间一片明亮,雨滴越落越慢,直到悬停在半空;脚下的水,明亮如银,黏稠坚硬;金色的微风,在两人间卷起一团团涡旋;道旁的树木,每一片叶片都放射光芒;远处凉亭里的那个漂亮女子,光彩夺目,美丽直如仙子下凡。
史天一的钻心枪在黄金世界中幻化出如九头怪蛇般的残影,前仆后继,此起彼伏,纷纷扑向那黄金世界中唯一的一团黑光。
那自然便是“食人剑”刁毒了!
刁毒的动作迟滞缓慢,一柄原本五色斑斓的铁剑这时却也毫无光彩,黑黢黢直如一片涂了墨的木片。
史天一大笑道:“刁毒,你的食人剑未免也太慢了!”
刁毒含混的声音远远传来,道: “慢一点,也没有什么不好!”
黄金世界扑面而来,宛如一块巨大的皮冻,颤颤巍巍。史天一纵身已至刁毒身边,铁枪钻心而刺,黑乎乎的刁毒拼命拧身,那一枪才贴着他的胸膛滑了过去。
一道枪痕马上在刁毒的身上燃起一道金色的火焰。
在这由史天一的“灵魂”观察而得的世界中,唯有那些自然的、又或者超越了人类极限的速度和力量才会有这样美丽的光芒。
刁毒一个踉跄,几乎跪倒在他面前,难辨五官的脸上依然依稀可辨惊恐与震骇。
史天一大笑道:“下一枪,我看你还……”
可是忽然间,他却发现刁毒的手上已没有了那墨涂木片一般的食人剑。
他吃了一惊,张目四望,“灵魂”高悬于天际,上下寻找,可是那完美自然的黄金世界中,却没有那多余的一抹黑色。
蓦地,史天一却又发现,刁毒那原本握着食人剑的右手正黑乎乎地空悬在他身前,五指虚握,好像还握着那一把剑。
他的心骤然一沉,紧接着已是一阵剧痛。
黄金世界猛地一震,悬停在空中的黄金雨滴猛地宣泄下来。
雨水冲刷,史天一的心口上慢慢洇出红色的血来。从那伤口上,一把黑黢黢的铁剑又慢慢浮现出来,仿佛那铁剑的边缘上刷了一层金水,这时片片剥落,才又露出了本来的颜色。
——原来方才,这肮脏低劣的食人毒剑竟然也化为金黄之色,因此才能藏木于林,骗过了史天一的眼睛,直令他利刃入胸,犹不知闪避。
“怎……怎么会?”史天一哑声叫道,“你全然不知道尊重你的兵刃,又凭什么超越极限,进入我的‘黄金世界’?”
“你在说什么胡话?”那黑乎乎的刁毒冷笑道。
史天一面皮抽搐,猛地挥枪一格,“叮”的一声,竟将食人毒剑震开了。
一道红线在雨中蹿起,却是食人剑往旁边一滑,剑尖直接自史天一的胸口划到腋下,拉住一道尺余长的血痕。
史天一大叫一声,身子一歪,才拄枪立稳。食人毒剑既得先机,再不给他反击机会, “哧哧”声宛如蜥蜴长舌,一剑毒似一剑,不绝向他“弹”来。
黄金世界剧烈震荡,周遭景致一时金黄,一时晦暗,史天一周身的每一个伤口都不绝地流出金色火焰。
那火烧得他越来越痛,越来越怕。
忽然间,一种濒死的恐惧已狠狠地攫住了他。
原来当恐惧超越极限后,就再也不能令人爆发出远超平常的力量,只会带来令人窒息的绝望和不甘。 ——“劲儿”泄了! ——他飞快地向下坠落。 史天一挥舞双枪,可是却无法阻挡眼前飞快掠过的回忆。 ——力诛使双钩的瘦子,荡平仁义山庄,屠杀老猴门,血洗黑骨寨,杀死齐英,杀死莫西风、陆天风,杀死罗信……
——练成“钻心枪”,遇到老道士,落草黑骨寨,练成“梅花枪”,父亲临终遗言,父子沿街卖艺……
“不要杀我啊!”史天一忽然大叫道,“我的枪法明明是没有破绽的!”
“不要杀我啊!”他转而哀求道,“我还想见识更高明的武功,进入到更玄妙的境界!”
可是那黑乎乎的,全然不知珍惜兵刃、不懂武学意义为何物的刁毒,却仍是毫不留情地向他痛下杀手,一剑又一剑。
史天一鼻子一酸,直哭了出来,叫道:“我不想死啊,我不想死啊!让我活下去,只要能活下去,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什么“劲儿”啊,什么“境界”啊,突然间什么都不重要了!
他拼命想要抓住一点实实在在的东西,一点能让他不那么绝望和痛苦的东两。忽然,他又看到了那凉亭下的漂亮女子。那女子也正向他这边望来,金色的脸庞上容貌幻化,天姿无双。
一股恶毒的恨意莫名爆发开来。“咯嘣”一声,史天一猛地拧开了大枪,右手一振,一支短枪如同离弦之箭,劈开风雨,猛地向那女子射去。
那铁枪在黄金世界中画出一道完美的金色弧线, “叮”的一声,透体而过,直将那女子钉在凉亭的石柱上。
刁毒的食入剑骤然而停, “嗖”地一下,黑乎乎的人影已扑到了那女子身前。
史天一摇摇欲坠,再把左手一扬,将剩下的那支短枪直向刁毒的背脊射去。刁毒回手一剑将那短枪打落。世界崩碎,史天一摇晃一下,如一截朽木,直挺挺地扑倒在地。忽然间“啪”的一声,一切都回到了现实。
谢
九月初五,运城大通车马店。
巳时,有雨。
雨一直不停,车马店门上挂的两串油纸灯笼被淋坏了四五个,一个个皱皱巴巴地淌着水,像树上坏了的柿子。青黑色的门扇泡涨了,两扇门都合不上,就只能那么虚掩着;门轴锈涩,推动时格外沉重。
女子从外面回来,肩膀湿透,手里提了一个食盒,腋下夹了一串纸包。
院落中积水四溢,只在通道上垫了几块露出水面的砖石供人行走。厩棚里的马屎驴溲被化开,骚气冲天。赶不了路的住客越来越多,大家被这连天的阴雨闷得发慌,一个个都把房门开着,聊天喝酒,三三两两地赌钱。
几个虎平镖局的趟子手远远地看见她,纷纷招呼道:“呦,胡大嫂!”
女子向他们仓促施礼,急匆匆地回到二道院子自己的屋子里。
孟天山为男子施针正在收尾,见她回来,颔首道:“胡夫人。”
女子赶路慌张,这时徽微喘息,一边将手里的食盒、纸包都放下,一边道:“孟镖头,今日施针如何?”
孟天山笑道: “你何不问问胡相公?”
男子坐得笔直,气色大好,笑道:“孟镖头当真是妙手回春,一针有一针的效果。”
女子叹道: “我们夫妇真不知怎么感谢才好。”
孟天山逐一收针,笑道:“江湖朋友,能帮就帮,谈什么谢字。”
这老人银须白发,可是无论腰杆还是声音,却还都是那么硬朗。
女子将食盒一层层打开,道: “您老不收诊金.我们越发无以为报,只得买了些小菜回来,请孟镖头带回去慢用。这是城里泰丰楼的手艺,据说是很不错的。”
孟天山一愣,忽而猛烈摆手,道:“那不行!那不行!”
女子坚决道: “千万让我们聊表心意,以求心安。”
孟天山看着食盒,眼圈微红,实在推辞不过,只得提走了。
女子又服侍男子上床躺好。男子道: “你还是把剑卖了?”
“当了二十两银子,买药用了七两,买菜用了五两,如今还有八两,过两天等你有胃口了,也给你买些好吃的补补。”
男子叹了口气。
“英雄落难,秦叔宝尚有当锏卖马之时,我们又何必逞强。”女子微笑道, “再说,反正以后也用不着了。”
男子叹了一口气,只好不再多说。
女子忽道:“那孟镖头是怎么回事,只不过是几个小菜而已,我看他怎么眼睛都红了?”
男子微笑道“只怕是你这般温柔孝顺,令他想起自己的儿子、媳妇了吧。”
女子一愣。
“孟镖头其实命很苦。”男子叹道, “你没回来时,他也跟我说过。之所以会对我们照顾有加,其实也是他觉得我们两个很像他的儿子儿媳。”
女子想了想,道:“岁数想来是差不多的。”
男子叹道: “是啊。不过,那一对夫妇却是早逝了的——孟镖头的儿子在行镖途中为劫匪伏击,中毒箭而死。他的儿媳听闻噩耗,悲伤过度,不久也大病一场,不治而亡。现在这老人家,便只和自己五岁的孙女相依为命。这般岁数却也还得亲自押镖。”
这样说来,女子才对孟天山的好意放下了最后的一成戒心,道: “果然是世道艰难。”
男子叹道: “若不是我们现在身份不便,我倒真想认他做个义父.也算是相识一场,给老人家留下一点慰藉。”
女子不料他的报答竟是这般激烈,不由犹豫一下,道: “以后再说吧,报答孟镖头的机会多着呢。”
泼
九月初五,济源鬼王岛。
未时,有雨。
冷雨和着河风紧一阵慢一阵地洒下来,黄河中涟漪点点,波纹片片,倍显萧然。
薛傲傲立船头,白衣上的旧血被雨水晕开,一团一团几乎将白衣全部染红。他迎风而立,泼风刀斜指船下,喝道: “有不怕死的,尽管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