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声沙沙,坟里的沈纱自然是不会回答他的。
“不管怎样,我现在是活着的。我不会去找重华公子的麻烦。”刁毒又摁了摁左肋,道,“因为我的食人剑,根本不是他长生剑的对手——这样,你放心了么?
“而且,我也真的会为你杀了挺天剑和丁绡。”
溃
九月初六,济源鬼王岛。
卯时,有雨。
雨总算大了些,薛傲仰面朝天接着雨水一口口吞下。
这已经是他抢占的第三艘船,从昨天到今天,他又连战十数场,杀死了大烟鬼及四五十个鬼兵,可是泼风刀已然崩刃,而他自己的伤也很重了。
右耳沾了小气鬼的毒血,自行割掉;左手尾指、无名指被大烟鬼的飞锤击中,烂成一团血肉;右膝又受了厉鬼一击,已经肿得无法弯曲。
而更可怕的,则是疲劳与困顿。
自初三晚上以来,他迄今已有三十个时辰不眠不休,除了尚有雨水解渴外,粒米未进,便是铁打的人也要撑不住了。
船下鬼兵犹有一百上下在栈桥上严阵以待,八大鬼将中的饿死鬼不久前刚刚赶来驰援。
鬼王岛上共有八大鬼将,若鬼王出岛一般可能带一两个随行,则这岛上便可能还有六七个。薛傲已杀死了吝啬鬼、冒失鬼、大烟鬼,那么现在船下仅余的小气鬼、厉鬼、饿死鬼,恐怕便已是鬼王岛最后的战力了。
薛傲一手握着那辛苦抢来的项链,心中不期然又升起一线希望。
——韩夺天不在,实在是他此行最大的幸运,若能将这岛上鬼将尽数杀死,则蛇无头不行,鬼兵也就不足为惧,到时候他只要抓两个鬼兵为他划船,自然便可以回到对岸。
——到时候,他独闯鬼王岛、全歼鬼将的事迹传开,只怕名声便可直追重华公子和左长苗。
——则他再交给丁绡的这串项链,岂不是越发显得价值珍重?
好吧!薛傲想到:现在最重要的就是先吃点东西,然后才有再战之力。
虽然有雨,但河面上却仍有河鸥飞过,薛傲听见鸣声,眼睛一亮,拄刀站起。
他来到船舷上,几只灰黑色的河鸥“喳喳”呜叫,往来如梭,有时拍打翅膀疾飞几下,有时便舒展两翼,上下滑翔。
薛傲咬了咬牙,暗道:今天就是茹毛饮血,也得先活下去再说了。
他从怀中掏出那项链轻轻吻了一吻,才收回怀中。未几,果然便有一只河鸥在空中一个急转,直向他这边飞来。
薛傲大喜,双手握刀,才待动作,那河鸥却似感应到了他的杀气,猛地振翅直升,瞬间便飞得只剩一个黑点。
薛傲失望万分,越发不敢怠慢,只得收敛心神,重新再等。
这一等,足足等了两炷香的工夫,才又有一只河鸥飞来。
薛傲压抑住心头的狂喜,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河鸥越飞越近。眼见它已进入自己的刀程,这才手腕一翻,骤然挥刀!
那河鸥惊叫一声,猛地振翅回旋,薛傲人困刀沉,这一刀竟然走空!
灰影翻处,河鸥便要脱身远走,在紧要关头,薛傲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纵身一跃已跳上船舷,一脚斜勾舷梆,展身向外,挥手一刀,又向邪扁毛小畜斩去。
“扑哧”一声,那一刀正斩在河鸥的屁股上——可是却用力过猛。只见翎羽飞起,血光四溅,一只河鸥已给泼风刀一刀两断,屁股及爪子猛地往河面坠去,而头、身、两翼,却仍往一旁飞去。
肚肠在空中拉出一道红光,那鸟儿的上半身失去平衡,翻翻滚滚地摔向栈桥。
薛傲大急,挥刀去捞,可是他的身体已经伸展到了极致,这一下纵使拼命伸长胳膊,脊椎拉得“咯咯”作响,却也没能够着。
只见栈桥上有一人拔地而起,半空中一伸手便捉住了那大半只死鸟,人在半空中便将鸟儿连毛带血地塞进了嘴里去。
那人四肢如同麻杆儿,胸膛扁平嶙峋,却有一个肚子大如藏鼓,正是八大鬼将中的饿死鬼。
薛傲蹲回船舷上,猛地一拳击下,懊恼非常。
就在这时,他的身后忽有人道:“让我猜猜,年轻人,你是想吃了那只鸟么?”
薛傲大吃一惊,猛然回过头来,却见不知什么时候,他身后的甲板上已经多了两个人。
首先被他注意到的是一个女人,一个非常鲜艳的女人。
邪女人个子很高,身上的巾、衣、裙、带、鞋,分别是宝蓝、橙黄、绛红、垩白、靛青等极重又极撞的颜色,这些颜色穿在她的身上,意外地给她一张白净素面压住,赫然让人只觉妩媚艳丽,而不觉唐突。
她站在那里,打着一把巨大的青伞,衣袂当风,直如一面五光十色的旗帜。
而在这面张扬的旗帜下,又坐了一个极其朴实的清癯老者。
那老者穿着一身青袍,腰间系了一条蓝带,足下穿着黑面白底的布鞋,一头花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长眉细目,隆鼻广额,颔下是几绺长须。
这人侧对薛傲,随随便便地坐在甲板上一个木箱上,明明很平凡,但却别有一番雍容气度,让人看了一眼后,便再也不会去注意他身旁那为他打伞的漂亮女人。
这两人无声无息地出现,虽是趁了薛傲分心的当口,一身功夫怕也已在小气鬼等人之上。
薛傲心中忐忑,叫道:“你们是什么人?”
那老者微笑道:“一个薛傲,就已经杀了我三大鬼将,二百鬼兵。若是再加上丁绡、沈纱,锦绣山庄岂不是就要踏平鬼王岛了。”
薛傲心念急转,隐隐有了不祥之感,腾的一声跳下船舷,勉强运气,凝神以待。
那老者笑道:“幸好我知道,‘流云刀’已经跟着别的男人跑了,而‘洗眉刀’也被派出去追查此事。现在我再杀了‘泼风刀’,则锦绣山庄肱骨尽去,李重华岂不是孤掌难鸣了?”
薛傲大叫道:“你到底是谁?”
那老者转过头来,正对薛傲,笑道:“我是谁?我,自然就是鬼王岛岛主,鬼王韩夺天。”
薛傲脑中“嗡”的一声,瞬间一片空白。
却见那侧面看来清癯雍容,可称得上仙风道骨的人物,从正面看,却狰狞可怖:他的半张左脸,肌肉扭曲,皮肤血红,而又光滑得没有一丝纹理,全是旧伤上长出的新肉,浮凸走样。而一只左眼,则全然没有眉毛、没有眼睑,只余一颗巨大的眼珠,瓷白一片。
“阴阳变脸,鬼王夺天”,这薛傲现在最不想见到的人,到底出现了!
薛傲深吸了一口气,发现自己的气息中竟已有了些哽咽。
——这个时候鬼王回来并且现身,无疑是宣判了他的死刑。
——什么杀人夺船,根本别想了!
韩夺天道:“我不过出岛与老友小聚,你就闯上岛来毁了我三成基业。雪狮子,我是怎么招惹到你了,引得你来抄我的老窝。”
薛傲勉强道:“你没惹到我。”
韩夺天道:“那便是锦绣山庄了,忽然想到咱们两家离得太近,‘侧榻之旁,岂容安睡’。于是李重华派你来扫平鬼王岛?”
薛傲嘎声道:“也与重华公子无关。”
“总该不是你侠义心肠发作,来为武林除害吧?”
“也不是。”薛傲猛地把刀一挥,道,“韩鬼王,你不用问我来鬼王岛的原因。今天这个局面,要么你杀了我,然后等重华公子来为我报仇;要么你放了我,我雪狮子从此以后欠你一条命。”
他这一番话说得铿然有声,韩夺天看着他,忽然间哈哈大笑:“好一个薛傲,好一头泼风雪狮子!有骨气,好汉子!”
薛傲咬紧牙关,死死地看着他。
“二十年前,我也被人称作好汉!”韩夺天大笑之后,正色道,“有一次,我被仇家抓住,他们用烧红的烙铁来烫我的脸,说我只要求饶一声,就放我活命。我一声不吭,他们就连换了五次烙铁,虽没直接烫我的眼睛,我的左眼却也被生生烤熟。”
韩夺天摸着自己的左脸,微笑道:“后来,我虽然没有求饶,他们却也敬佩我的骨气,就把我给放了。”
薛傲听他昔日的事迹,表面不动声色,握刀的手里却渐渐有了汗水。
韩夺天忽而大笑,道:“等我伤好之后,我就杀了回去,把他们每个人的脸都烫得稀烂,还把那些烫熟了的肉片割下来,让他们自己吃。十七个人,有十六个人是被烫死的,而居然有一个,是活生生撑死的!”
薛傲一阵恶心,虽然腹中空空,却有欲呕之感。
“从那时我就知道……”鬼王昂然站起,道,“有骨气的人,留不得!”
“嗷”的一声,泼风刀猛地狂飙突进,冲向鬼王。
——薛傲从来都只嫌动手太早,而决不会让别人抢占先机!
因为后劲不足,这一刀的咆哮显得短促尖锐了些,也暴躁凶残了些。
——但那是薛傲,一刀在手,便傲视天下的薛傲!
——那是泼风刀,一旦发动,便不顾一切的泼风刀!
他原本困顿不堪的身体,正因为来了非同小可的强敌,又意外迸发出了超人的力量。而在最初的绝望之后,那一丝由不甘心而涅槃生成的希望,竟又照亮了他的眼睛。
他此前在想,若能把这岛上的鬼将都杀光,也许鬼兵就不足为惧;则现在看来,若能直接杀了鬼王,是不是连鬼将也都不足为惧了?
——重华公子曾经说过,薛傲正因为不是一个深谋远虑的人,才因此具有了雷厉风行、永不放弃的特质。
已经崩刃如同锯齿的长刀,再一次焕发出白亮的光芒,化身为吹翻一切的风暴眼,撞向夺天鬼王。薛傲驾驭着它,发丝、衣袂,全被吹得笔直向后扯开。
他跳跃着,身子为刀势带动,越发轻盈,几近御风而行。在他的催动下,泼风刀刀光宛若如席雪片,飘洒莫测,极快地从各个角度向韩夺天的身上落下。
泼风刀讲究以气驭刀,而薛傲在这生平仅见的强敌面前,这生死交关的时刻,终于逼出了自己骨子里最后的勇气和傲气!
——那无疑是薛傲登岛以来使得最好的一次泼风刀!
如怒雪、如泼风的刀光中,忽然出现了不祥的杂色!
一道道黑线,如同一件精美瓷器上的裂纹,忽而迅速地从一点上,蔓延开来;又像是一道道充满魔力的黑索,捕住了风,套住了雪,一点点地绊住薛傲,绑住了泼风刀。
鬼王韩夺天在那狂暴的刀光之中,一手背后,恍若闲庭信步;一手攻击,放出一道道黑光,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