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陀?
重华忽然想起来了,昨天的时候,兰书就已经跟他提过这个人了——薛傲的车夫带回来的不知所谓的云游头陀。
那头陀微微施了一礼,道:“重华公子。”口音虽然有点怪,但吐字却非常清楚。
重华点了点头,道:“你是谁?”
“天竺僧人摩柯巴。”
“来此何事?”
“寻找地狱。”
重华看着他,忽然笑了笑,道:“锦绣山庄良田万顷,仆从如云,珍馐美酒,四时花开……这里是人间极乐净土,和地狱差得太远。只怕大师走错路了。”
摩柯巴道:“我从天竺而来,自交趾之南入境,西至火焰沙漠,北至寒冰高原。跋涉十数年,足迹遍布中国。我的经验是:一条路是对是错,在一开始的时候,恐怕是看不出来的。”
“那么可曾找到过地狱?”
“近半个月,方小有收获。”
“十年蹉跎,一朝悟道。”重华微笑道,“恭喜大师。”
摩柯巴合十道:“重华公子,果然是有智慧的人。”
重华问道:“我的书童怎么了?”
“我为了能早一点见到公子,专门让他传话而已。”
“带你回庄来的车夫,也是如此?”
“是。”
他直言不讳,近乎无耻。重华倒也拿他没有办法,只得道:“为什么要找地狱?”
“我在天竺时,受我的师父教诲,说我未知失,而不知得;未知魔,而不知佛;未知生,而不知死;未知地狱,而不知极乐。”
摩柯巴道:“因此,他让我离开天竺,行遍天下,去寻找地狱,以证大道。”
“你又为什么来了中国?”
“因为方便。”
“好一个方便!”重华笑道,“地狱大开方便之门,大师又看到了什么?”
“恐惧。”摩柯巴道,“恐惧即是地狱。”
“愿闻其详。”
“我在中国漫游……”摩柯巴慢慢道,“先是寻找各种狰狞凄楚的黄泉绝地。可是就我所见,穷山恶水中,却也有人安居乐业;深牢大狱中,却也有人乐享三餐。”
“所以,地狱不是恶劣环境。”
“不错。”摩柯巴道,“后来我又开始找那些悲惨乖蹇的苦命之人。可是就我所见,残废绝症,却也有人豁达无畏;斧钺加身,却也有人凛然不屈。”
“所以,地狱也并非痛苦折磨。”
“不错。”摩柯巴道,“再后来我也遇上了几次天崩地裂的自然灾变。可是就我所见,断壁颓垣.却也有人守望相助;家破人亡,却也有人奋然直行。”
“天灾、地理、人命,都不能通向地狱。则‘恐惧即是地狱’的观点,大师又是由何而来?”
“因为在那漫游中,我渐渐发现,没有一个地方、一个时代能够令所有的人都置身地狱之中;但反过来看,一个人却可能在任何地方、任何时代,独自坠入地狱,暗无天日,永不超生。”
摩柯巴慢慢地说道:“那把打开地狱之门的钥匙,便是深藏于每个人心里的恐惧。恐惧使一个人痛苦,令一个人绝望,可以让一个人彻底变成另一个人,在地狱中永远地煎熬下去。”
重华在椅子里换了个姿势,头脑中飞快地揣摩着这不祥的头陀的话。
“我曾与勇猛无俦的将军长谈,寻找他的恐惧,结果他竟不顾一切地逃走了;我曾藏身于冰冷的尸堆,回味他们在生时的惨叫,可是他们还是过于卑贱,以至于活得麻木,死得糊涂;我曾和佛理明达的高僧辩法,他的执著便是他的恐惧,可是他说到一半便怕得发疯,再也没有办法和我说话了。”
摩柯巴道:“我看着他的眼睛,我知道他已经进入到地狱中,但是他无法形容,我无法感受。我看到他怕得肝胆俱裂,七窍流血——但是我很羡慕他。”
重华道:“中国的老话:‘朝闻道,夕死可矣’。”
摩柯巴颔首道:“是的。”
“那么,大师只要追问自己的恐惧,不就可以进入地狱了么?”
“我?”摩柯巴空蒙地笑了起来,“我没有办法感受恐惧。我此前的修行,已经令我的心灵变得麻木。我早已经无法感知八苦八惧,如果单凭我一个人的力量,恐怕一辈子也无法走进地狱。”
他白色的眼睛空洞地望向重华,他慢慢地在怀里摸索着,掏出了一只古色古香的木盒。
打开盒盖后,一点小小的圆润的光芒,就在那红绒盒芯里亮了起来。
“但是我在白马寺里找到了这枚‘六识舍利’。触摸它,就可以让不同的人彼此心意相通,感同身受。”他慢慢道,“所以,我来锦绣山庄,就是想请重华公子分享你的心灵。你的恐惧,就是我的恐惧,你的地狱,就是我的地狱。”
那舍利的光芒渐渐为人视力习惯后,重华已经看到它的实体:约有枣子大小,灰白、表面有极为光滑的凸起,倒像是几粒小小的菩提子黏在了一起。
传说那是五代名僧灵海坐化而炼成的。灵海智慧通达,在生时号称“心通鬼神”、“五百年灵觉第一”,死后留下的六识舍利,一向被当作是白马寺的镇寺之宝。重华此前虽然没有见过,但却早有耳闻。
——想到这东西可以令两个人完全赤诚相见,把最隐私的秘密共享,重华的心里已经觉得一阵恶心。
“为什么是我?”他不安地敲着手指。
“光与暗,相对相生。你是天下间最光明、幸福的人。”摩柯巴痴痴地笑着说道,“所以在你的心中,一定有超乎寻常的黑暗和恐惧。”
屋中一时一片静默,良久,重华忽然笑道:“你说对了。”
他站身起来,长长地吐了口气,道:“所以,我更不可能让你进入我的心灵。”
“不,你会帮我。”摩柯巴的声音虽然温柔,却极为坚定。
重华一愣,眼中的神光一涣。
“你会帮我。”摩柯巴继续说道,“因为真正的恐惧。是会令人上瘾的毒药。你会一再去玩味,一再去忍受……你一直憋在心里,没有办法和别人分享。现在我来了,你说吧。”
重华站在那里,脖子僵硬,而两手垂下。
摩柯巴站起来,将手中的木盒平举,道:“来,摸一摸这六识舍利。”
重华果然迟钝地向头陀走去。一步一步,他伸出右手,指尖颤抖,一点一点地向那莹莹发光的佛骨摸去。
——可是突然间,他的手腕一转,那原本僵硬的手指便如灵蛇出洞绕过摩柯巴的手和木盒,并指如剑,已轻轻点在头陀的眉心上。
他原本涣散的重瞳双眸猛然聚焦,两道神光锋利得直似要刺穿那个妖僧。
“你的‘摄魂大法’能操纵我的奴仆,可是对我来说,不过是雕虫小技。”他声音森冷,怒道,“下一次你再敢用它来试我,我一定杀了你。”
摩柯巴灰白色的眼睛翻起,眉头皱了皱,又慢慢松开。
“你杀不了我。”
重华笑道:“你在挑衅我?”
他的手指猛地用力,刺了下去。
可是忽然间,那头陀的身子却往后一飘,那黑袍下的身体竟仿佛变成了一蓬青烟,被重华的指尖推动,不受力似的就跟着移开了。
重华双眉一竖,原本只用了三分力的双指猛地加劲,前剌的速度登时加倍!
摩柯巴脸色微变,眉心处也已被指劲剌痛——他的奇功虽然算得出神入化,可是这天下间,便是神鬼,又有谁能当得起重华公子的全力一指?
“啪”的一声,摩柯巴原本不住退后的双足,骤然顿住,直如铁钉钉入地下。
可是他的脚定住,身子却还在后退,“唰”的一声,他的上半身竟然就以腰为轴,整个仰了过去,背贴臀、肩贴腿,头从两腿间一钻而过,一手撑地,一手犹自托着那“六识舍利”。
重华的双指一错落空,已从头陀头上滑了过去。回头再看时,却见那黑袍疯僧单手撑地,两脚悬空,身子倒弯如钩,兀自稳如泰山地倒立着。
重华冷笑一声,回身一脚,倒扫头陀撑地的单手。
头陀手一软,“咕噜”一声,整个人已在地上团成为一个大球,于是重华那一脚,便正中他的臀后。
“啪”的一声脆响,这大肉球被踢得凌空旋转,滴溜溜地撞上了书房西墙。
臀后多肉,那头陀又已运气防备,那一脚虽然结实,其实却没有效果。
重华一脚踢中,自然心知肚明,一俟那头陀撞上墙,他便也随形而至,单掌一翻,掌风炽烈如火,猛向头陀的颅顶按下。
黑光一展,那头陀在西墙上蓦然张开身体,“啪”的一声,重华的一掌正正穿过他的腋下,印在了墙面上。
那头陀的左手如铁钩一般,抠破墙皮,扣在了墙上——正是因为有了那一点支撑,他才能在干钧一发之际,将整个身子扭曲,向左上方斜斜提起,避开了重华的杀手。
他的右手却还托着那“六识舍利”,举在重华面前。
舍利光芒莹润,头陀道:“我是一个无法进入地狱的人,你如何杀得了我?”
重华慢慢站直身,拍了拍手,又坐回到藤椅上。
头陀也松了手,滑下地来。他身后的墙上,重华那一掌打酥了的粉皮,兀自簌簌落下,露出的掌印轮廓深如刀刻。
“公子不打算杀我了?”
重华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可是因为慈悲?”
“因为麻烦。”重华慢慢道,“我要杀你,不那么容易。”
这头陀的武功极为怪异,整个人周身灵活,竟似癞皮蛇一般没有骨头;用劲之法更与中原武学的常理迥然不同。所以真要杀他的话,就很难一击毙命。到时候鲜血四溅,书房要收拾起来,只怕会比较麻烦。
重华的心现在疲惫不堪,当然不想再在那些琐事上耗神。
那头陀叹了口气,就那么空蒙地、默默地看着他。
“你还不走?”
“你还没有带我去地狱。”
“我永远也不会带你去的。”
那头陀愣了一会儿,空蒙的眼中几乎露出了令人动容的悲伤之色。
良久良久,他才终于收好了“六识舍利”,慢慢地退到书房的角落。
“我会一直等着你……”他说,“直到你露出破绽。”
洞
九月初七,洛阳锦绣山庄。
申时,有雨。
原本舒适安静的书房忽然间变得让人难以忍受。重华坐在窗边,怎么也无法忽略那躲在阴影里,一声不响的头陀。
——怎么才能干净利落地把他给收拾掉呢?
那头陀自然也在看着他,一双灰白的眼睛怎么看怎么像不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