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公子离家八载,老夫人甚为想念,思之成疾,芫卿奉命来请二公子回去。”
月色下,柳芫卿的面容显露得清清楚楚,极美的一张脸,有种女子般的妖娆,然而从眉梢眼角流露出的飞扬气息却是属于男子才有的刚劲,再怎么美丽,也不会被弄错性别。
“母亲她……”裴清猛地站了起来,倚在他怀里的桃雁君骤然失去了支撑,往地上一头栽了下去,好在裴清反应及时,一把将他捞了回来。
桃雁君无力地笑了笑,道:“你去吧,当年你背着不孝之名随我隐居,如今,总不能母病而不顾,坐了这不孝之实。”
裴清听得母病,心头大乱,可再怎么乱,也没能忽视桃雁君的不对劲,揽在怀里的身体似乎已经站不稳,脸色也白得不正常。
“雁君……雁君……你的脸色怎么这么白,手为什么这么冷?”
裴清的话音未落,桃雁君已是一口血喷在他身上。
“雁君!”裴清失声大叫,心慌手乱的把桃雁君唇边的血渍擦去,却止不住从桃雁君口里涌出的血,越擦越多。“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
“酒里……有毒……”桃雁君勉强说出这一句话,已是气力不接,喘了几声,倒在裴清身上。
“二公子,对不住了,老夫人有交代,勿必要请得二公子回去,芫卿只恐二公子倔脾气发作,不肯回去,只得在酒中作了点手脚。”柳芫卿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你……放肆!你怎敢……怎敢……”裴清气极,眼见桃雁君一口又一口的吐血,心里又慌又痛,“把解药拿来,我随你回去就是。”
“二公子武功超群,若是解了毒又反悔,谁能拦得住您,岂不是要让芫卿为难,不若二公子还是先随芫卿回去,楚桃先生之毒容后再解。”柳芫卿的话不急不缓,面上始终挂着一抹浅浅的笑,却是成竹在胸,不怕裴清不答应。
“混帐东西,雁君这样子,能等到容后吗?只怕我前脚走,他后脚就毒发身亡,柳芫卿,雁君若有三长两短,我定不饶你。”裴清嘶声怒吼,气得浑身都发抖。
“二公子放心,只要您肯跟芫卿回去,芫卿自不会伤了楚桃先生的性命,这里有一粒药丸,让楚桃先生服下,可暂时压制毒性一年,待二公子回到家中,芫卿自会将解药双手奉上。”
眼看桃雁君连话都不能说了,可见毒性之烈,裴清哪里还有犹豫的时间,二话不说抢过柳芫卿拿出来的药,一咬牙,小心翼翼地塞进桃雁君口中,看着桃雁君吃力地咽下,他的心也提到嗓子眼。
桃雁君的呼吸渐渐平稳下来,药见效了。
“裴……清……”
一声细微的低唤,让裴清提到了嗓子眼的心落了回去,紧紧地抱住桃雁君。
“没事了……没事了……雁君……”
桃雁君看着裴清一脸的担忧神色,努力笑了笑,道:“别担心,我……感觉好多了……”
“二公子,老夫人病势沉重,不宜久候,您还是快随芫卿上路吧。”
裴清怒瞪了柳芫卿一眼,抱起桃雁君,大步走进屋里,把桃雁君放到床上,盖上被子,小心地按了按被角,低声道:“雁君,你等我,少则半月,多则三月,我一定把解药带回来。”
桃雁君深深地凝视着裴清的面容,像是寻找什么,又像是要把这张脸刻进心里,终于,他半闭了眼,轻声道:“我能照顾自己……你早点回来。”
裴清一步三回头地走到门口,再望一眼桃雁君,终于咬着牙着飞身而去。
“噗!”
裴清前脚一走,桃雁君后脚就从床上翻滚下来,一口血喷出三尺远,按住绞痛欲裂的心口,他一拳打在了地上,泥土四下飞溅。什么解药,分明是毒上加毒。
好狠……真的好狠啊……
这一拳,打去了桃雁君最后一点力气,躺在地上喘了几口气,在黑暗笼罩眼前的那一刻,沾满了血的唇畔却逸出一抹笑来,显得万分诡异。
半柱香后,一个黑影闪进了屋里,探了探桃雁君的鼻息,确认人已无气,原还要用手中的刀在要害处再戳一刀,却被那诡异的笑容一吓,不敢多留,转而也出了屋向柳芫卿复命去了。
黑影刚走,桃林里又闪出两个人影来,进了屋里,其中一个人飞快地塞了一粒药进桃雁君的口中,又灌了水,看着桃雁君喉咙处一动,药丸滚了下去,才舒出一口气,一把扛起桃雁君,与另一个人飞速离去。
此时,月色已被云掩住,夜凉如水,桃花影重,一片廖寂。桃源仍是桃源,只是再无人家。
楚国,天丰城内。
一骑从闹市飞驰而过,虽疾行如风,可在骑手高超的骑术控制下,竟也未伤一人,直抵上卿大夫府前,才停了下来,马上之人几乎是滚落马下,守在府门前的两个家丁赶紧过来,将人扶进了府中。
此时,正是午后。上卿大夫凌闲云名义上正在书房小憩,实际上桌案上摊放着一叠公文,这位楚国最年轻的上卿大夫埋头在公文里,心无旁羁地处理着公事。
急匆匆地脚步声由远而近,惊动了凌闲云,飞快地将摊开的公文一收,人往身后的软榻上一躺,敲门声便紧跟着响了起来。
“大人……大人……睡醒了吗?”
“哦,是温总管啊,进来。”凌闲云装出刚刚睡醒的惺忪声音。
门被轻轻推开了,进来一个年近半百的老人,头发全白了,可一张偏圆的脸上熔光焕发,倒比年轻轻的凌闲云还精神些。
“大人……”温总管的眼睛不着痕迹地一扫桌案,手中递出一份公文,“锦州八百里加急公文。”
凌闲云神色一凝,拿过公文,将蜡封拆开,打开公文细细阅读起来。
“砰!”一掌拍在桌子上。
“……连日暴雨不止……河堤崩塌……千亩良田被淹……该死的,那些官员在干什么,入春的时候明明呈报说河堤稳固……温总管,把吕和良叫来。”
“大人,请保持冷静。”温总管缓缓道。
气上心头的凌闲云一怔,深吸一口气又慢慢吐出,道:“我没事,心口不疼,温总管,麻烦你将吕大人请过来……嗯,把张兴张大人也一并请来吧。”
“是。”温总管弯了弯腰,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大人,麻烦您下次装睡前把桌案上的墨汁擦干,这样比较可信。”
“温总管说得是,我记下了。”凌闲云神色镇定,冲温总管点了点头,“你去吧。”
“老奴理解大人为国为民鞠躬尽粹的心情,还请大人也理解老奴为大人身体担忧的心情,还请大人多多体谅老奴,老奴去了。”
温总管转身去了门,凌闲云泄了气的坐在椅子里,看着先前处理公文时无意滴在桌案上的一滴未干墨汁,暗暗骂了声:眼尖嘴利的老狐狸。头疼的撑起下巴,他已经可以想见回头又是一碗苦哈哈的药汁被端上来。
一阵风吹开了窗户,窗框打在墙上,发出了啪的一声响。凌闲云站起身走向窗边,外面,突然风起云涌,大片的乌云像千军万马一般黑漆漆地压了过来。山雨欲来风满楼,躲不过,唯有迎风而上,死顶。顶住了,就是雨过天晴,一片迤逦尘世。
关上了窗,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凌闲云走出书房,往东厢急急行去。
“大人!”
一个绿衣婢女正端着一盘水从东厢房里出来,看见凌闲云,赶紧弯腰行礼。
“冬儿,楚桃先生近况如何?”
“一直都在昏睡,奴婢刚给先生擦了身,比之十日前,又显瘦了。”
凌闲云叹了一声气,将婢女挥退,缓步走进屋内。两面窗户都被细心的婢女关上了,屋里显得有些昏暗,桌几上摆放着一只香炉,冒出阵阵白烟,满屋子都是檀香的味道。锦缎丝被铺成的床上,昏睡的是刚从鬼门关前走过一圈的楚桃先生。
看着那张惨白的、颧骨高耸得几乎已经看不出肉来的脸,很难想像当年名震楚国的桃雁君,会有一日落到这般下场。楚国桃,晋国柳,八年前,少年名士,一时风流,人送美称楚桃先生、晋柳先生。然而八年前一场惊世骇俗的丑闻生生葬送楚桃先生的美名,楚桃先生与晋国桓候府的二公子裴清,断袖相交,可怜那一身惊世才华,不得施展便被逼双双隐入山林。
想到这里凌闲云不由长叹一声,八年前他跟楚桃先生也有一面之缘,当时只觉这位楚桃先生于万万人中独立,虽无倾世之貌,却也风姿独特,所谓是真名士自风流,如鹤立鸡群,一眼可辨。
谁料想,八年之后,竟祸从天降。能救下桃雁君纯属意外,楚国安插在晋国的情报网偶然截获一纸密令,桓候府主人裴湍,围猎之时意外附马身亡,小世子裴言定初掌大权,为防裴清心有图谋,危及小世子之位,裴老夫人密令柳芫卿骗回裴清加以软禁,因惧楚桃先生生事,则暗杀之。凌闲云决定要救人的时候,柳芫卿已经在前往桃源的路上了。
凌闲云只能庆幸柳芫卿用的是毒杀,否则他派去的人再有本事,只怕也救不回楚桃先生了。给桃雁君服下的是一颗吊命药,原本是凌闲云自备的。然而桃雁君中毒过深,虽说命是救回来了,可是三个月来竟一直处于昏迷中,中间也醒过来二次,只可惜人都是迷迷糊糊的,不到半刻,连话也说不出就又昏睡过去。
请来的郎中说,桃雁君性命无碍,只是所中之毒毒性过烈,虽有解毒之药服下,但余毒难清,所幸桃雁君身怀深厚内力,目前正处于自我排毒的过程中,待毒性排尽,自可醒来。郎中的话,凌闲云自是信的,然而三月已过,桃雁君仍未醒来,这让他心头难免焦虑不安。
在屋里来回踱了几圈,想到吕和良、张兴也快来了,凌闲云望一眼桃雁君,再叹一声,走出了东厢。
愿上苍保佑楚桃先生平安无事,对着风起云涌的天空,凌闲云暗中默祝,仿佛是呼应一般,惊雷陡响,轰隆隆震耳欲聋。
大雨顷盆而至。远远的有下人见凌闲云漫步雨中,惊慌失措地举着伞跑过来。
“大人,保重身体啊!”
凌闲云摸摸心口,对着忠心的下人微微一笑。他这病,胎里带来,身底虚了些,不能急不能气不能过度劳累,否则心口就会犯疼,严重的还会昏